深夜,贾家东路院。
贾琮在邢夫人房耽搁了半个多时辰,形容枯槁的邢夫人,也不知还有多久的光景,看起来有些恐怖骇人。
失去了肺部张力的她,呼吸起来就好似一部风箱。
每一次呼吸都极痛苦艰难,连入睡也是受尽折磨精疲力竭后才能昏然睡下。
如今的她,丝毫不见当初凌虐辱骂贾琮时的威风霸道……
贾琮没有多说什么,只尽人事般简单的交代了要南下办差的事。
又说会尽快将邢夫人的兄弟一家送到京中来,与邢夫人团聚。
行完“孝道”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这便是此世间大多数的礼法孝道……
……
自那间似比黑夜还要沉闷压抑的屋子里出来后,贾琮抬头仰望着头上稀疏的星空,夜已近子时。
心情有些复杂。
放在后世,邢夫人的病虽也棘手,但并非不能医。
当然,他也只是以前世的医德惯性想想而已。
若邢夫人果真被医好,回过头来怕第一个就要再来对付他,呵……
“三弟!”
提着一盏灯笼,贾琮还未出东路院二门,就听到迎面假山拐角处传来一道女声。
贾琮抬眼看去,就见竟是王熙凤带着丫鬟丰儿走了来。
又看了眼夜色,他微微皱眉道:“都这会儿了,二嫂怎么还往这边走?”
王熙凤走近些后,一阵香气扑鼻,她笑的灿烂,道:“隔几日总要过来瞧瞧太太,今天正好……”却又道:“不过今日确实晚了许多……丰儿,你到里面瞧瞧,看看大太太安歇了没?若是安歇了,今日就不进去了。”
丰儿应了声后,提着灯笼往里去了。
贾琮见王熙凤二人的灯笼远去,他也不好就此离去,再看凤姐儿面上难掩疲惫,便指着甬石小道旁的石桌石凳道:“坐下说吧。”
说着,还掏出帕子要擦拭一下石凳。
王熙凤见之一怔,然后忙抢先一步,用绣帕在两个石凳上拂了几拂后,直起腰身后笑道:“哪有爷们儿做这等服侍的活计的?”
贾琮呵呵一笑,淡然道:“你是长嫂,我服侍一下又如何,坐吧……二嫂,你这整日里早起晚睡,弄的一身疲惫,不是长法。”
王熙凤闻言丹凤眼中的目光愈发柔和,叹息一声摇头笑道:“家里的老人不剩几个了,管事媳妇们也……没个二三年功夫,调理不出从前那样,不过也有好处,老陈人虽然能干,可资格老架子也大,专挑主子的不是,在背后嚼舌头。最初来贾家的那两年,我真是战战兢兢,怕被人说嘴了去……”
贾琮轻笑道:“不能吧?我瞧她们都怕二嫂。都言二嫂泼辣能干。”
王熙凤没好气横了眼,道:“我不泼辣些,能镇得住哪个?那会儿还有平儿帮我,替我分担了大半琐事,哪像这会儿,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人拿来烦我,一天到晚睡不到三个时辰……”
这一刻的王熙凤,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张牙舞爪。
双腿并齐坐着,双手捏着绣帕,放在腿上,仿佛又回到了闺中淑女的年纪。
灯笼里散发出朦胧的烛光,入秋的月夜,有些清寒。
贾琮想了想,缓缓道:“管一家,和管一国差不太多。英明的上位者,最重要的是懂得用人。敛权不如放权,这一点,司马懿比诸葛亮强。”
说着,贾琮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如何操劳过度累死,导致北伐失败,蜀汉灭亡的故事说了遍。
王熙凤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听着。
末了才眼睛闪亮的笑道:“这个我在戏文里也瞧过,只是戏里没三弟说的好!”
贾琮呵呵一笑,道:“我相信道理二嫂都懂,只是争不过一颗好强的心……还是那句话,二姐姐、三妹妹都大了,可以分担了,尤其是三妹妹。”
王熙凤点点头应下后,又看着贾琮笑道:“听平儿说,东边儿大嫂子求你了?三弟这样的人物,可多留个心眼。”
贾琮听她语气有些怪异,再看她脸上笑容有些闪烁,不由微微皱起眉来。
王熙凤见之忙慌着解释道:“三弟别多心,我没旁的意思,就是……就是……就是多句嘴,跟三弟说,那女人不是个好的,她……她……”
王熙凤大概还从未这般慌张无措过,可是有些鄙陋的词,她真的没法在贾琮面前说。
在她心中,贾琮恍若谪仙人。
世间粗鄙的脏话,怎好在他面前说?
她似乎已经彻底忘了,只数年前,在假山那座耳房前,有两个嬷嬷整日不休的用脏话骂人……
见她如此小心,贾琮面色稍缓,温声道:“二嫂想说什么,我都明白的。尤大嫂子那边行事……我不好多说。只是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到底罪不至死。我听人言,唯有胜利者方能大度。宽恕别人,也是宽恕自己。
我还不大懂这句话的意思,二嫂你明白么?”
王熙凤闻言,怔怔的看着贾琮……
……
东府,东厢。
贾琮自东路院归来时,子时将尽。
平儿等人还在忙碌着,虽然大的箱笼都已经提前送去了城外船上,可还有些贴身包裹,明早用的珠钗衣裳等,都要备好。
十多年来始终被圈在府里,极少出城的一众丫鬟们,此刻似激动的睡不着……
“三爷回来啦!”
小角儿远远的瞧见贾琮进门,就一蹦一跳的迎到跟前。
哪怕被后面端着一个铜盆的晴雯笑骂是“西洋点子花哈巴狗”就会摇尾巴也不恼。
小角儿接过贾琮的灯笼后,呱呱唧唧的说个不停,还不用贾琮回答,自问自答,开心不已。
里面的人迎出来,见她黏着贾琮,纷纷无奈。
不过也没哪个教训她,都知道小角儿虽然黏人,其实大规矩都懂。
而且,贾琮也很喜欢这个小丫头。
众人进屋后,贾琮询问过几个小丫头子,可曾与家里父母道过别?
觅儿、娟儿等人都是贾家家生子,都道已经说妥当了。
和寻常在家中娇生惯养的儿女不同,她们这样早早在府上当差赚银子贴补家里的女孩子,和父母爹娘相聚的光景有限。
离别之苦,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打发了四个小丫头下去休息后,贾琮的面色却变得严峻起来。
甚至罕见的主动关上门窗,还让平儿、晴雯、香菱、春燕、小红五人一起去了卧房……
见他面色严肃,平儿等人不敢违逆,只是心里个个七上八下。
这是要做什么啊?
春燕圆圆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娇羞的茫然:人太多了吧,一起来么?
不过等贾琮收拾妥当,一脸严肃的看着坐在床榻边的五人时,连香菱都知道他必不是为了做坏事……
贾琮面色肃然的看着五人,沉声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我信任,就是你们。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被他这般郑重其事乃至沉重的话唬了一跳,平儿忙起身,慌忙问道:“琮儿,可是出了什么事?”
晴雯更壮烈,咬牙道:“有什么要做的,三爷只管吩咐便是,拼了命咱们也去办!”
小红、春燕、香菱没有多言,却都跟着站起身来,神色坚定。
信任二字,重如泰山!
她们都不愿辜负贾琮的信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个时代,有时女子比男人更加刚烈!
贾琮见之心中生出暖意,面色却更加肃然,沉声道:“是这样,明天,你们这般……”
桌上的蜡烛静静燃烧着,不时炸起一朵烛花。
平儿等人听着贾琮的话后,面色先是吃惊,随即骇然,等到最后,又恢复了决然的坚定!
夜色愈深。
……
崇康十三年,七月十二。
晴,宜出行、动土、开门、上梁。
天未明,寅时三刻,贾政率贾琮、宝玉、贾环等贾家男丁入宗祠祭祖。
卯时二刻,众人回到荣庆堂。
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并李纨、王熙凤和诸多姊妹们,在送别宝钗。
薛蟠是外男,又只能躺着,所以先一步送进了马车内躺着。
贾琮一干人回来时,薛姨妈薛宝钗母女正在落泪。
贾母、王夫人等在一旁劝,可效果并不太好……
见贾琮一身飞鱼蟒服大步而来,荣庆堂内忽地一静。
连薛姨妈和宝钗的流泪似都顿了顿……
昨夜贾琮在席上说完一番蕴着杀气的话后,率先离去。
这件事在贾家造成的震动,绝不比今日薛家兄妹离京弱,甚至更强。
所以打贾琮入内后,包括贾母在内,都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贾琮恍若不觉,依旧照礼数规矩,依次行礼。
见他这样,贾母不知心中何感,沉默了稍许后,叫起道:“起来罢。”
贾琮起身后,贾母又问道:“拜过祖宗了?”
贾琮回道:“是。”
贾母再看他一眼,问道:“你昨儿说这次出门时间怕不止一二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如今你也承爵了……”
贾琮想了想,道:“旁的自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做主,琮只盼家中亲长身子安康,万事顺心,别无它求。”
贾母点点头,道:“东府那边呢?”
贾琮答道:“留下三队亲兵守家,我走后前面诸门皆关闭,只留一后门供奴仆买菜进出。另就是这边甬道处开的小门开着,除却这边老太太、太太及姊妹等人去会芳园顽乐外,我归来前,东府不再迎客……这些我都交代给留守亲兵了,不会有碍。”
这也就是说,前宁国府这片家业,被贾琮看顾死了。
除了他本人外,贾族旁人连随意进入都不能够。
不过,本就该如此。
沉默了稍许后,贾母淡淡道:“既然你都准备妥当了,那就这样吧。”
贾政又叮嘱了几句后,看了眼屋外隐隐变白的天色,道:“时间差不多了,早点上路吧。”
贾琮应下后,再度跪下行大礼拜别。
……
卯时三刻,四架八宝簪缨马车自贾家东西二府同时出行。
一百余全身披挂的轻骑自东府鱼贯而出,护佑在马车周围,煞气顿生。
贾琮却并未骑马,应是在为首的马车中。
队伍自金光门而出,直至渭水码头。
依旧未停留,四架马车上了一座高大的三层楼船。
百余骑兵依次上船警戒。
辰时二刻,楼船拔锚起航!
汤汤八水绕长安,七水注入渭河,渭河灌入黄河。
至黄河段,再借运河通济渠入淮,接长江而下。
这一艘船,自开动起,便吸引牵挂了无数人的目光注视。
或期待,或冷淡,或恶意……
直至江南岸。
……
ps:这里面有个坑啊,大家能猜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