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师皆去,大匡已无神师。”
首座的老者哂笑一声道,他的脸上带着半黑半白的面具,不仅是他,在场有多半都带着面具,带面具者皆是有头有脸的上位者,而没带面具的要么是生于万法宗,要么就是寻常贩夫走卒,也不惧被识破身份。
“可是大长老亲口所言?”
白眉长垂的老人头戴斗笠,背插鱼竿,长着一张马脸。
“是。”
身穿官袍的老者点了点头,语气倨傲。
“即便如此,那无邪居士的修为恐怕离大长老相去不远,放眼大匡能独自斩杀妖蛟者,屈指可数。”
又一人开口道,话音落下,塔里一片沉寂。
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浮起一个名号,镇守中都的天下第一将,吕风起。
吕风起有没有斩过蛟龙,无人知晓,可若世有斩龙者,非吕风起莫属。
而今江南之地却出了一无邪居士,北伏龙南隐虎,也不知孰强孰弱。
“先是吕风起坏我长门好事,又多了个无邪居士竟敢如此无视我长门,羞辱风小姐不说,还杀了鹅仙。”
官袍老者慢条斯理道,话中似含怒意,可语气却平静依旧。
长门法会信奉鹅仙,此为祖制,山中湖畔亦供养着上百鹅仙。此鹅非凡鹅,能游不能走,能飞不能跑,展翅扶摇高飞可媲美传说中的大鹏,长门中也只有执事以上者才有资格骑乘。
每一头鹅仙都饱含长门数代人的心血,弥足珍贵,却在昨夜被无邪居士硬生生掼死一头,对于长门上下可谓奇耻大辱。
官袍老者说完,却没人应答,环视在场诸人,他轻蔑的一笑道:“吾等斩除妖孽,造福天下,可仍有人不领情。诸公不敢动那吕风起,那无邪居士想必同样招惹不起了。”
他刚说完,不少护法执事都面露怒容,一名肩背竹篾年事已高的老人更是猛地一拍几案,怒气腾腾的站起身,指向官袍老者低吼道:“宗主三番五次使这激将法,却把吾等当作三岁小儿。若非你胆大妄为违背祖宗条例胡乱生事,又怎会惹来闲言蜚语,激怒那吕风起?吾等齐聚长门只为斩妖除魔,你却想把长门卷入世俗争斗……你狼子野心,一心想将我长门拖入祸水,何德何能执掌我长门?”
任凭老人如何讥讽,万法宗当代宗主都无动于衷,面具下嘴角隐隐含笑,好整以暇的品着茶。
许久他才抬起头,看向怒容未平的老者,哂笑道:“绿竹翁可说完了?”
“你……”
老人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已然怒火攻心,周围几名同样没戴面具的长门中人不住的向绿竹翁使眼色,他却视若罔闻,满脸怒容的盯着长门宗主,看那架势好似要将他生吞活食一般。
“你若执意妄为,它日定会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憋了许久,老人终于忍不住嘶吼道。
晚霞透过塔檐的白翡翠,隔着粗大的梁木,滤成乳白照下来,照着这有数十席大小的万法厅。
坐于首座的官袍老者忽地拂袖而起,迈开两步负手走到窗前,望向塔外千山万壑,嗤笑一声。
“老夫和尔等食古不化者同席,当真为生平大耻。我长门斩妖除魔,平天下患,却只落得囿三四里之地,终日头戴面具东躲西藏的下场。非常时行非常事,而今神师皆去,国乱将起,正是我长门大展拳脚之时。市井之妖道法可杀,府县之妖一符可杀,而在朝堂之上,高坐执玺者旁的大妖,又岂是一法一符所能除去?”
说着,长门宗主缓缓转身,扫过一众惊慌失措的长门中人大多是未戴面具者,头戴面具的则从容镇定。
“帝王昏庸,非不明矣,实乃大妖隐于朝堂,欺帝王,乱朝纲,祸百姓。尔等斩市井府县之妖实乃小道,若能齐心合力斩除那朝廷巨妖,方才为上上道!”
话音落下,厅内未戴面具者无不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看向官袍老者。
当今宗主狼子野心,他们也算心知肚明,却没想到他的野心远超众人原先以为的……
“你,你……你竟想某朝篡位!”
绿竹翁怔怔地盯着长门宗主,身体颤抖着,惊怒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长门立世近万载,传承悠久,而祖宗所传的宗旨中,第一条便是严禁卷入世俗纷争。
宗主这些年的作为虽不算太出格,实则却已违背第一条宗旨,长门野派众人并没发作,只是静静等待着,等着不久之后的大选,谁曾想大选未到,宗主便将以南方无邪居士为名将野派首脑人物召集回万法宗,还说出一番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头戴斗笠,白眉长垂的老者心头一动,连忙向窗外望去。
夕阳下,长门法会安静如斯,塔外再无半个人影,空空荡荡中透着一丝古怪。
“话不投机半句多,宗主,吾等先告辞了。”
拉住正欲发作的绿柱翁,白眉老人拱了拱手,面色平静道。
“迟了。”
面具后传来听不出意味的声音,面具后的那张脸众人虽看不见,可不用看也能猜到,定是一张饱含讥讽和得意的面孔。
长风席卷,周遭窗棂如竹叶翻飞,冷光镀上残霞,明晃晃一片。
在塔外山包上,隐于林叶下的强弓硬弩露出獠牙,只有区区数十柄弓弩,可弓弩上都印着道符,出弦那一刻便是风水雷火之箭。
“哈哈哈……”
绿柱翁怒极反笑,目光逐一扫过厅内戴面具者,眸中闪过嘲讽之色:“尔等竟都为虎作伥?”
戴着面具者皆沉默,他们有的是一国公侯,有的朝中大员,皆为世俗中的上位者。放在平日里,遇上绿竹翁这等厮混市井下九流者,连眼皮都不屑抬一下,回转长门却需同他们共事,这等落差非是绿竹翁、白眉老人能懂。
长门宗旨为斩妖除魔造福苍生,数千年来一贯如此,朝野合力,纵使天品巅峰的大妖也无处匿形。长门不拘一格降人才虽大妙,可万事万物有益必有弊,长门为朝野两派共主,从前之所以能齐心协力,一是因为世间藏有妖物,二则因为世俗皇权和高高在上的神师倾轧所致。若不合力,变成一盘散沙,被帝王神师抓住机会,长门定将不复存在。
现如今,恰恰遇上千古难逢的年代。
帝王昏庸无能,神师悉数离去,长门中的朝堂上位者们终于忍不住蠢蠢欲动,借助长门之势为自己以及身后家族谋利。
“绿柱翁此言好生费解。”
窗棂旁,长门宗主哂笑一声:“我欲将长门带上前所未有的巅峰,尔等顽固不化,非志同道合者。而今北有吕风起,南有无邪居士,皆为大妖,必先除其一而破僵局。留着尔等在,只会坏吾大事,尔等既起于尘泥,今日便送尔等归尘泥,既合风雅,又应景,岂非大妙。”
话音落下,厅中戴面具者已起身,各具气度,看向对面的野派众人。野派众人也不甘示弱,各执奇门兵器,只等长眉老人发话。
厅内剑拔弩张,生死只在这十席之地,若是跌出万法塔,十有八九会被强弓劲弩所害。当然,也只是长门野派众人。
就在这时,从头顶处传来绕梁的琴曲。
那曲子和着夕阳渡过倥偬,似穿梭于光阴荏苒间,越过无穷战乱与流离,在高塔檐外的翡翠和石英间穿透而来,安静平和,却又清心爽神。
众人抬头看去,大厅顶上,不过数梁楠木,只闻其声,全不见人影。
虽看不见人,可在场的长门中人都心知肚明,来者定是他。
头戴面具者微显不安,而未戴面具者则个个面露古怪,绿竹翁更是冷笑一声,朝向厅顶不屑道:“我呸你个乱臣贼子,今日倒想做好人了,老朽就算是死也不用你救!”
琴声戛然而止,仿佛弦断了般嘶哑突兀,一阵轻咳声响起,虽无琴声般悦耳动听,可日夜琴奏沾染了举世无双的音律,这咳嗽声竟也能绕梁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止住,男子平淡中含着一丝道不明忧愁的话音传来。
“伏兵已灭,诸公可去。若各退一步,则海阔天空……”
未等他说完,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从两派中人口中骂出,朝野早已互不待见,今日之后注定了势成水火,可面对那个未曾现身的拉琴男子,他们出奇的一致。
第180章 长门诱无邪 千里走单骑(一)
塔檐上,一身落拓并清寡的男子笑了笑,面色平静,眸中没有半丝异色,习以为常了一般。
“罢了,老黑,我们走。”
拍了拍身下仿佛一只癞皮狗般趴着的大鹅,男子摇头苦笑道。
那也是只鹅仙,能游不能走,能飞不能跑,不过长门上下更多的唤它作鹅妖。和高塔外供养着的鹅仙不同,它通体漆黑,鹅目幽深,利爪尖喙,看上去就好似一只生着脚蹼的肥鸦。
这一人一鹅皆不待见于长门,可毕竟出自长门,坐鹅而飞,背着一把胡琴的男子熟稔的飞过群山沟壑,残霞拂面,落入他那双空洞无光的眸中,许久溅不起半丝神采。
“吃力不讨好,你总喜欢这样。”
山坳下一头青驴百无聊赖的扫着尾,绿背上坐着个英气逼人的少女,腰插两柄弯刀,鹅蛋脸,双颊刻有寥寥雀斑,配着雪白的肌肤高挺的粉鼻,却显出一种一种不同的娇俏。她的胸脯微微高耸,紧腰长腿,已有几分女人味,却被她一头孩童模样的麻花辫遮掩,怎么看都像是没长大的女娃娃。
“走吧。”
背着胡琴的瞽目男子笑了笑道,他的年纪并不算太大,顶多二十六七,却因一身落拓沾满风桑的褐发稍显老气。
少女歪着头打量了他半晌,眼里浮起一丝迷糊,仿佛没睡醒般又揉了揉眼。
“拉琴的,你没事?”
少女疑惑的问道。
“我会有什么事。”
“咦,好奇怪。我推出来的星图上说,你近日可是有血光之灾。”
少女百思不得其解,眸中愈发迷糊。
“那是你学艺不精,走吧丫头。”
揉了揉少女的脑袋,男子将死气沉沉的黑鹅背上肩头,用力一拍驴臀,驴上少女尖叫一声,还没等她回过神,青驴便已撒丫子向前奔去。
“血光之灾……这皇天极星阁的丫头说的应当是南方了,该不该去一趟……南方无邪。”
漫步于夜幕下的松枝上,男子看不见,可他却走得极快,少时已追上骑驴少女。
……
夜深时分,琉京上下人影稀疏,偶有行人走过也是挑担抬筐的小贩。
墨云楼五层,寂静无声。
许久未能美美睡上一觉,此时安伯尘睡得正香,炉中青烟袅袅,摇曳生姿,幻化如雾。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街响起,马蹄上裹着白布,初时声响不大,直到靠近墨云楼前才发出嗡嗡声响,震得楼上少年眉微蹙,揉了揉眼,撑起身体。
“还在做梦吗。”
安伯尘睡眼惺忪,呢喃自语道。
捏了把面皮,安伯尘又皱了皱眉,起身披上衣衫走向阁台。低头看去,就见楼下围满一彪骑兵,领头的那员将佐他也认得,乃是羽林军前军先锋官,平日里也算是点头之交。
看向楼下的阵势,安伯尘心中生出一丝古怪,下意识的抓住窗边银枪。
“打扰安郎将了,君上有命,请安郎将随某前去觐见。”
夜风清冷,安伯尘扫过楼下全神戒备的骑兵,困意已散去大半。
“君上继位三年都未有宣朝臣深夜入宫的先例,更何况末将只是一区区郎将?”
安伯尘朗声道,抓着无邪的那只手渐渐握紧。
那员先锋官似乎早已料到安伯尘的反应,也不动怒,冷笑一声道,高举右手道:“这么说来,安将军是想抗旨不遵了?”
“君上王旨何在?”
安伯尘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