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渤海使者,又这么一副机密的样子,只可能是乌氏的人了。
其实渤海国如今内部也很分化。国相乌炤度当初把夏人找来,并提供许多资粮助他们站稳脚跟,目的也很简单,帮渤海打契丹。
但夏人来了之后,他们更关注的是如何在安东府编户齐民,垦荒放牧,发展生产。
诚然,夏人也与契丹交战,但规模很小。往往斩首不过百人的小胜,愣是吹成大捷,然后以此为凭,让渤海国速速发运粮草物资过来。
渤海人一开始还很兴奋。但时间长了,也看出了问题。
契丹人看着不像被夏人重创的样子,反而精神头很足,继续猛攻渤海。再暗中查探一番,顿时明了了:合着他们这是引狼入室,夏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打契丹只是附带的,占地盘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这样一来,渤海内部的态度就迅速分化了。
有人认为,该暂停发运物资,催促夏人大举北上,攻伐契丹。如果他们不愿意,就不再花费钱粮了,至少要减少开支。
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渤海国在对抗契丹的战争中愈发吃力,屡遭失败,大量城邑被夺,人口、财货被掳。单靠他们自己,对抗不了契丹几年了。如今更应该拉拢夏人,不能与他们搞坏了关系,否则将没有任何外援的可能。
两派人的争执不仅仅是出于公心,还涉及到了党争,这就让事情进一步复杂化了。
安东府与渤海国每年都要来往几次,慢慢也了解了他们内部的情况。邵嗣武说这话,并不是无的放矢的。
“更可能是契丹那边来人。”符存审说道:“听望司的人不是说过么,高家兄弟……”
邵嗣武恍然大悟,道:“若真是高氏的人,那可真是忠肝义胆!他们远在潢水,一路南下,不远千里,沿途要经过多个部落的牧场,一不留神就被人抓了。有此恒心,殊为不易。”
符存审也不多话,让人搬来两张胡床,与邵嗣武一左一右坐了下来,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十余骑士护着两人走了过来。
“高行珪参见大夏赵王殿下,参见符都头。”一青年将领下马,躬身拜道。
他身后还有一名随从,应是亲信护卫,亦一起行礼。
邵嗣武扭头看了一眼符存审,竟然被他猜中了,真的是从契丹来的。
符存审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邵嗣武定了定神,也对曹议金使了个眼色。曹议金会意,立刻翻身上马离开了。
邵嗣武又让人上茶,招呼两位使者闲聊,同时暗暗琢磨他们说的话,看看有没有破绽。
曹议金很快就回来了,还带了一老一少两名商徒模样的男子。
这两人仔细看了许久,重重点了点头。
曹议金立刻凑到邵嗣武耳边,低声道:“殿下,孙家爷俩看过了,确认就是高行珪本人。”
邵嗣武轻轻嗯了一声,出言问道:“高将军星夜前来,或有大事相告?”
“回殿下,确有大事。”高行珪等了半天,见终于进入正题了,立刻答道:“契丹在大肆征丁,往平地松林方向集结,或要西征。”
邵嗣武大惊,霍然起身。
符存审咳嗽了一下。
邵嗣武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道:“高将军且为我细细道来。”
第029章 演练
春风拂过大地,吹皱了潺潺流淌的河水。
远方的山脊之上,已有大雁漂洋过海远远飞来。
山脚下茂密的丛林之中,狐兔越过溪流、草地,互相追逐。
一排排木屋建立了起来,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非常漂亮。
再远处,惊涛拍岸,海潮汹涌。
从大海深处涌来的波浪,一遍又一遍地拍击着崖岸。
崖岸岿然不动,将最凶猛的海潮阻隔于外,将相对温柔的海水放了进来。
港湾内桅杆林立,二十余艘船只已经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马上就要进入夏天了,风向即将改变,再想南下返回登州,就得费上好一番手脚。不是无法抵达,实在是航程曲折,得追寻着洋流的方向迂回前行,速度还很慢,十分麻烦。
“走了!”码头上响起了阵阵钟声。
以平海军两艘战船为先导,超过二十艘运输船继之,船舱之内压满了石头和海水,依次拔锚出港。
邵嗣武登上高台,俯瞰着外面的海天一色。
船只在外海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然后便调头南下,慢慢消失在了远方。
本来还有数千名龙武军将士要跟着船队一起走的,都是些不愿留在安东府成家立业的武夫,因此只能返回家乡。如今情况有变,自然只能强留一番了。
但打完仗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要走的。
今后的命运,要么补入各州州兵,要么遣散,只有少数佼佼者,在通过重重甄别之后,得以选入禁军,补充战损。
龙武军,作为一支独立部队的历史,或许已经悄然消失了,一如它的诸多“前辈”那样。
高行珪也站在高台之上,瞪大眼睛看着消失在天际线上的船队。
船身先不见,然后是船楼,最后是桅杆……
怎么会这样?莫非大海是圆的?
“高将军也来了数日,觉得安东府如何?”邵嗣武问道。
“有村落,有烟火气,比以前顺眼多了。”高行珪回道。
“高将军可愿为我效力?”邵嗣武又问道。
“高氏忠于朝廷,只要圣人降下德音,有何不可?”高行珪答道。
邵嗣武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方才操切了,招揽人才也不是这么个法子。戒骄戒躁,沉住气,想想父亲是如何举重若轻地办到这些事的,切记!切记!
“契丹有多少民户?”邵嗣武下了高台,徜徉在长满青草与野花的黑土地上,问道。
“怕是契丹可汗也不清楚。”高行珪苦笑道:“迭剌部的耶律释鲁曾经估算过,契丹八部应有正丁、奴仆十余万户,不到八十万人。这几年损失了不少,应只有七十万余了。另有依附之鞑靼、室韦、回鹘部落十余,此非其奴部,而是盟友,或者说是附庸。渤海州县也被其攻下了不少,十来万人还是有的。此外还有一些汉地俘虏、高句丽遗民、靺鞨逃人等等,总计数万。”
“全力征丁,可得多少兵?”
“三十万吧。”高行珪说道:“如果把汉人、渤海人、高句丽人及交好之盟友部落也拉进来,最多四十余万兵,但这很难做到,除非不顾一切,全力施为。”
一次出动四十万兵,对于生产力水平较高的中原来说,不容易做到。对于生产力水平较低的契丹,当然也很难。
出征所需的物资、粮食,或许可以凑得出来,但代价呢?一般情况下,草原出动几十万骑南下中原,都是抱着大抢特抢回本的目的,若抢不到,财政上就会元气大伤,主持召集人手的酋豪的威望也会大跌,往往埋下内乱的种子。
“高将军此来报讯,我已遣人回中原通传。圣人听闻,必然欣悦,高氏的功劳,不会就此埋没的。”邵嗣武这话说得有点老气横秋,但高行珪听得理所当然,他不就是为了这个承诺么?
“谢殿下。”高行珪喜滋滋地说道。
邵嗣武挥了挥手,让高行珪离去。
高离去之后,他继续徜徉在充满春天气息的草地上。
母亲老了,父亲子嗣众多,虽然对每个孩子都很好,尽心竭力给予帮助,让他们成长,让他们能够自立,但——
不想那些了,邵嗣武叹了口气。父亲一纸诏书就能把他叫回去,做什么都是枉然。
还是想想怎么对付契丹人吧。大战在即,即便父亲不说,安东府还是要有些动作的。两万人做什么什么大事,但牵制袭扰一下,让契丹人分一分心,还是可以做到的。
安东府有通往渤海核心地区的驿道,或许可以善加联络,双方一起行动,才能起到一定的效果。
※※※※※※
五月初一,大批船只陆陆续续停靠在了蓬莱镇港口。
黄县尉邵勉仁刚刚缉捕了一批盗贼押往登州。
交割的过程非常顺利,州里面的官员们完全不敢得罪这位爷,一路陪着笑脸把事情办完。心中还在不断吐槽,把皇子亲王弄到下面当官,也就北朝胡人乱来弄过,又或者是贬下来的天潢贵胄,总之让下面人十分为难,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黄县那帮狗日的,整天把皇子拿出来当挡箭牌,弄得州里面都不好对他们做什么事。考评也得帮着他们说话,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午后,坐镇蓬莱的平海军军使朱亮正与邵勉仁闲谈,突然就见副使赵宗晦匆匆走了进来。
“何事如此惊慌?”朱亮看着不断在外面打眼色的赵宗晦,纹丝不动地坐着。
“朱将军既有要事,我这便告辞了。”邵勉仁见状,识趣地起身告辞。
“也……也好。”朱亮满脸歉意地起身送了送。
他最近听到了一些风声,皇三子、魏王邵勉仁在熟悉完地方政务之后,会调入军中熟悉军务,以培养他们文武双全的资质。而魏王的去处,很可能就是平海军。
水师比不得陆师,危险性更大。圣人这番锤炼孩儿,真真是狠。
待邵勉仁的身影消失之后,朱亮回到了厅堂内,问道:“什么事不能晚点说?”
“安东府发往洛阳的急报。”赵宗晦从木盒内拿出一封信函,说道。
朱亮接过一看,居然是“特急”,立刻放了回去,问道:“你看过没有?”
“没有!末将是懂规矩的,岂敢。”赵宗晦说道。
“那便好。”朱亮说道:“发往登州吧,你亲自带人护送,要快。”
“遵命。”赵宗晦立刻应道,匆匆离去。
“安东府……”朱亮自言自语了一番,随即又喊来亲将:“传我将令,各大小舰只,悉数离开驻泊地,往蓬莱集结。给假归家之军士,即刻回营,不得有误。”
“各营所属船只,再检查一遍。出征之时,若动弹不了,定斩不饶。”
“各仓督再点检一遍物资,若有短少,谁也救不了他。”
“遵命。”亲将复述一遍命令,确保无误之后,立刻下去传令。
登州那边收到安东府急报之后,也不敢怠慢,立刻派出信使,骑上最快的骏马,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东都洛阳。
数日之后,正在视察排污水沟的邵树德便收到了消息。他立刻召集了诸位宰相、枢密使及六部主官商议。
“契丹大举征兵,似有所图。而拓跋金、去诸、王合并未有消息传回,你等议议,此事有几分可信度?”丽春殿内,邵树德站在地图前,手指划来划去,问道。
拓跋金是仙游宫监。
这个宫监与洛阳的那些宫监不一样,是实打实的要害职务,统领邵树德的几大奴部之一,位高权重。
奚王去诸在御夷镇附近放牧,曾经遭受过重创,如今稍稍恢复了些实力,在燕北草原之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