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本来就是不动声色,看着这名捕快怎么处理,从方才周围一些人的窃窃私语,他也明白这黑面大汉肯定有些来头,但是此刻看到许荐灵竟然连情况都不问,直接就不耐烦的让刘铜走人,他便是皱起了眉头,但不等他出声,那名仗义出头,被刘铜踢得半天喘不过气来的外乡年轻人却是已然怒火填膺的叫了起来:“怎么,他撞了人的摊子,动手打了人,难道就这么算了?光天化日之下,东港镇的提捕房便是这么做事的?”
若是在平时,许荐灵至少在面子上要过得去,不会如此做事,但是今日心情极度恶劣之下,听到这名外乡年轻人的一喝,他心中却是越加的烦躁,眯着眼睛冷冷的扫了这名外乡年轻人一眼,“怎么,我提捕房做事难道还用得着你教么?我倒是只见你在这里咆哮滋事,若是劝解不听,便可按扰乱治安定你之罪。”
外乡年轻人大怒,“你简直是颠倒黑白!”
许荐灵上下瞅瞅这名年轻人,冷冷道:“那你是劝说不听了?那也可以,你们几人先全部随我回提捕房,先慢慢审问清楚再说。”
“算了,算了…”这时旁边很多镇民已经在纷纷劝这名年轻人,要是一齐押回提捕房,谁知道会不会直接将黑面大汉一放,到时候却将他押着,盘问个几天,左右是个吃亏。
这名年轻人显然是也没有想到许荐灵竟然如此态度,一时气得浑身发抖,却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听到此处,一直没有出声的林夕却是微微的咳嗽了一声。
他觉得有些丢人。
自己和彭晓风两人站在这里,居然一时都没有人搭理自己。
好歹一个也是正武司的士官,一个是青鸾学院的学生…见到自己的咳嗽声终于引起了些人的注意,他又拍了拍手,看着许荐灵清嗓道:“这位捕快大人好决断,处事雷厉风行,不过办案讲究个人证物证,你看我这位朋友胸口一个大大的脚印也都在这里挂着,想必这位捕快大人总不能说是我这位朋友自己犯贱,把自己横过来,塞到这刘铜的脚下去了吧?”
听到林夕的声音,再看到林夕平静的神色,许荐灵心中却是一个激灵,他十七年的捕快毕竟不是白做的,知道有可能遇到扎手的,看了一眼彭晓风胸口的脚印,他便是脸色一沉,看着黑面大汉道:“刘铜,看来你当街行凶确实,罚银三两。”
刘铜看到许荐灵的脸色变化就知道要糟,此刻听到许荐灵这么说,他知道此刻不能违逆许荐灵的意思,便一咬牙,狠狠的瞪了林夕一眼,从袖中取出了三两碎银,递给了许荐灵。
许荐灵也不言语,将三两碎银伸手递给林夕。
林夕也不接,只是笑了笑,点了点外乡年轻人,道:“这三两罚银应该给他,我们可是都亲见了刘铜将他打倒在地。”
许荐灵眉头一皱,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但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火气,也不说什么,将三两碎银递给了外乡年轻人。
外乡年轻人原本转过头正待不收,却是看到林夕使了个眼色,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接下了这三两碎银。
“还有这被撞翻的豆腐摊,还请捕快大人主持公道。”林夕微微一笑,又点了点一地的碎豆腐,看着许荐灵说道。
这一地豆腐倒是不值多少钱,但一旁的彭晓风胸口还印着一个脚印,这样若是赔了豆腐,林夕说不定还要求再罚三两,这对于刘铜来说也实在太过吃痛,而且他身上一共加起来也没有六两银子,再加上他的背景,这下他可是不干了,面孔一板,看着许荐灵道:“许哥,您说的我可都是听了,但这互相撞的东西,可也不能叫我赔吧,你看我的衣衫都被刮坏了,再说了,也是他们想上来动手,我才动手的。这您还是把我们都带回提补房审审清楚吧。”
许荐灵本也觉得林夕已经过分,而且这刘铜身后的靠山要是硬较真起来也是他要不能得罪的,听到刘铜这么说,他也顿时彻底拉下了脸,道:“这互相有碰撞,各有损失,岂有一方赔偿之理?而且你们双方各有欠缺之处,我已按律重罚他,你还待如何?”
“我不想如何。”林夕看着许荐灵,平淡的说道,“你真想好了,不再考虑一下,就想这样决断了?”
许荐灵也彻底来了火气,冷笑一声,道:“我已偏向你们,还不满足,难道硬想我治你们一个当街闹事之罪?”
“我想给你一个台阶,你却不跨,真是让我有些失望。”
林夕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不谈这豆腐的事,我们来谈这殴打正武司官员,按照我云秦律法,殴打军官,即便不伤,最轻也要关押半年吧?”
“正武司官员?”一听林夕这么说,许荐灵和刘铜两人面色瞬间大变,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彭晓风的身上。
彭晓风早已经明白林夕的用意,此刻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袖中取出了一面黄铜腰牌。
这黄铜腰牌上正面有正武二字,背面是一个战鼓和上马石的图纹。
“只是从十品?”
一看清这黄铜腰牌,许荐灵却是定了定心,躬身行了一礼,寒声道:“按照我们云秦律法,军官主动滋事和平民动手,反而罪加一等。此处有何人证明他只是被殴打?”
“我能证明!”
旁边外乡年轻人看到彭晓风掏出正武司腰牌,便已经喜出望外,当下马上大喝一声,上前一步道。
“你也为此事牵涉人员,按律法不能为证。”许荐灵冷眼一扫,四下围观的人却都是不敢出声。
“现在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但是林夕却是根本不和许荐灵讨论这证人问题,微微一笑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按照我云秦律法,只要我的任命状已然到了东港镇,那我便已经是东港镇提捕,入了东港镇便已然可以开始行使职责。”
彭晓风也很配合的微微一笑,道:“林大人,你记得不错,我云秦先皇鼓励官员上任前先行暗中调查管辖区内情形,并已可以行使职责。”
“东港镇提捕?”
只是听到林夕的这五个字,许荐灵脚下一绊,便差点摔倒在地。
这个青衫少年,就是调任过来的新任提捕?!
“轰”的一声,周围围观的人也都反应了过来怎么回事,顿时一片哗然。
“大人,可有凭证?”
许荐灵的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背上一层密密的冷汗,但他还是强自镇定,看着林夕问道。
彭晓风走出了几步。
就在他身后的那匹拖着马车的高头黄马即便一时没人管,都只是一动不动的站着。
黄马身上挂着一个黝黑铁筒。
一看到这匹黄马和黝黑铁筒,许荐灵的脸色就更加的白了几分,知道今日自己心境太过恶劣,竟然连一旁这匹明显的军马和正武司用来存放公文的铁筒都没有注意到。
“大人,这其中另有缘由,这刘铜我不是不想办,实在是办不得。”不等彭晓风走回,知道今日霉到极点的许荐灵便上前一步,躬身在林夕的耳畔低声请求道。
第十九章 黑油子和石老鼠
“那你告诉我办不得的原因。”
林夕看了许荐灵一眼,转身朝着旁边凉茶铺的中年老板娘微微一笑,道:“老板娘,借几张清净桌子说话,可以么?”
听到林夕竟然就是东港镇的新任提捕,这名老板娘和周围围观的人都已经有些不可置信,此刻听到林夕这么说,这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老板娘顿时有些心慌,只是不住点头,一时都不敢开口应声。
人群散开了些,许荐灵的脸色也略微缓和了一些,但是初始的震惊过后,心中却是又多了几分莫名的隐怒――竟然是派这样的一个少年来压在自己的上头,而且看上去这么文弱,这可是需要查案捉拿犯人的提捕,可不是读了几年书就行的,也不是每个犯人都会乖乖的束手就擒,难道你就凭伶牙利嘴就能让人乖乖跟你回去?
“三位,麻烦你们也留一下好么?”
对着那名外乡年轻人微微一笑之后,林夕却是又对着提着两条杀好的鱼的老人、端着装满了湿衣服的木盆的妇人,以及一个看上去像是附近商铺掌柜模样的人点了点头,说道。
“我们…”
听到林夕这么一说,这三人都是吓了一跳,一时脸色发白,都不知道林夕为什么会单独点他们留下。
“不必担心,我肯定不会给三位带来麻烦。”
看着这三人都是犹豫害怕的样子,林夕又低声说了一句。
受林夕这话和林夕平和的神色影响,这三人才大了胆子,互相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跟着林夕等人走入了旁边的凉茶铺子。
因为马车不方便入内,所以刚刚将吏部有关通告文书在许荐灵面前现了现的彭晓风没有入内,只是坐在了马车上等着。
“说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林夕在凉茶铺内坐了下来,看了站着的许荐灵、刘铜和外乡年轻人、卖豆腐的老妇人等人一眼,问道。
“大人,在这里说,似乎不太方便。”许荐灵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些讨好的笑容来,压低了声音道。
“这有什么关系。”林夕点了点凉茶铺外面,又看着许荐灵,冷笑道:“你看看这外面的人只是担心被我问话而走得一个不剩,到底是什么原因,除了我和这位外乡来的兄台之外,恐怕也无人不晓,何必还要藏着掖着。”
许荐灵心中本身极其不快,此刻被林夕这么一说,顿时也是心头再度火起,沉声道:“既然大人这么说,那我也明说了。大人您可知‘黑油子’和‘石老鼠’?”
林夕摇了摇头,道:“不知。”
“果然是个两眼发黑的青面皮书犊子。”许荐灵心中一声冷笑,看着林夕道:“黑油子便是这息子江上专门挑油卸船的劳工,因为一身油臭,又被晒得乌黑,便叫黑油子。这部分黑油子大多一身蛮力,而且平时闲暇时间又多,勾党结派,最容易打架闹事。除了这桐油生意做得大之外,我们息子江其实还有一门沙石生意,息子江底全部都是细碎的沙石,平院铺路最佳,挖出来便是银两,这一部分劳工也很多。这两部分人大多都归四个人管,张二爷,朱四爷,甄五爷和刘七爷。”
林夕笑了笑,道:“刘铜就是朱四爷的人,对吧?”
许荐灵一愣,旋即点了点头,道:“正是。”
“那你可以说正题了,为什么他是朱四爷的人,我就办不得?”林夕看了许荐灵一眼,又看了刘铜一眼,认真的问道。
许荐灵深深吸气,不知道为什么,林夕的神色一直很平静,而且看上去都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先前表现出来的手段和说话的语气,却是一直让他的胸口憋着一股恶气,忍不住要爆发出来。
“黑油子和石老鼠的人数很多,而我们提捕房的人数很少。平时我们提捕房的十件案子里面,便有七起是他们醉酒闹事或是和别的劳工斗殴致残。”许荐灵强压着心中的恶气,沉声道:“这还是有朱四爷他们管的情况下,若是没有他们管,恐怕我们提捕房跑断腿都根本忙不过来。”
林夕看着许荐灵摇了摇头:“你说的不够真诚,根本没有将真正的缘由讲出来。”
许荐灵一滞。
“林大人。”
正在此时,凉茶铺前却是又赶来了两名提捕房的人,极其忐忑的对林夕躬身行了一礼。
这两人正是杜卫青和梁三思。
他们本来在隔了两条巷子的天香楼附近刚刚调解完一起因为租子而引起的纠纷,突然听到新任提捕已然到了东港镇,而且在这边还起了冲突,便马上赶了过来,看到坐着的林夕果然是和沿途一些人口中所说的那般年轻,这两人便也都是和许荐灵一开始差不多的想法。
“你们是?”
林夕打量了杜卫青和梁三思一眼。
四十余岁面相的杜卫青给他的第一眼感觉便是老成、世故,而梁三思给他第一眼的感觉便是宽厚、老实。
“卑职杜卫青,提捕房捕快。”
“卑职梁三思,替补捕员。”
“好。”林夕示意他们可先进来随意,然后看着许荐灵,接着说道:“我说你不够真诚,根本没有将真正的缘由讲出来,是因为各镇各司下人员的数目,都是要至行省一级的吏部考核,正是因为东港镇人口以及复杂程度远超周围数镇,所以东港镇提捕房的名额才比别镇多了数名。你若是说黑油子和石老鼠没有洪四爷他们管,我们提捕房根本管不过来,要么就是说你们自己无能,要么你就是想嘲讽吏司的那些高阶官员都瞎了眼。”
“既然你说是有朱四爷他们管的情况下,平时我们提捕房的十件案子里,还有七起是他们的人引起,那便说明是朱四爷他们管的不好。”
微微一顿之后,林夕平淡的看着脸色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为难看的许荐灵,道:“这更表明,是提捕房执法不严,或是不公!闹事一个抓一个,难道抓不完?你不要告诉我抓了这些人这条息子江就流淌不动了。只要报酬丰厚,哪怕提捕房一天抓了一百个人,都不知道多少人会抢着进来补这些人的空缺!别人若是进不来,恐怕就是因为有洪四爷他们的管着,才会进不来吧?”
杜卫青和梁三思还不知道先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此刻听到林夕的这几句话,他们的额头和背心都是马上密密的起了一层冷汗。
这些犀利和真实到了极点的话,岂是一名普通读了几年书的书犊子所能讲得出来!
许荐灵心中的怒火也因林夕的这几句而压了下来,心中不自觉有寒意不停泛出,他强声道:“大人你说得是有道理,但实情十分复杂,的确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
“我说的那些当然还不算是最直接的真正原因。”
林夕看了许荐灵一眼,不理许荐灵的这句,而是继续平静说道:“你和我说黑油子和石老鼠是什么样的人,无非就是想提醒我,这些人很凶横,要是我们管多了,他们可能会对付我们。但是你们同样也很明白,这种下三滥的江湖帮派,哪怕再厉害,也只是匪,我们提捕房管不了,还有镇督大人,还有云秦的军队。什么时候云秦的官,云秦的军队,会管不了这些下三滥的江湖帮派?”
“所以你说办不了,除了不敢办,便是不想办,你一口一个朱四爷,应该平时也受了这朱四爷不少照拂吧?”
“大人,您说得不错。”听到林夕如此不留情面的连连发问,许荐灵也彻底按捺不住,愤怒的看着林夕,道:“您刚来此处,或许可以不怕朱四爷,但是我们家小全在东港镇,我们便不得不顾忌,我们也怕被人打闷棍,平时朱四爷的确也照拂了不少人,像我们此种,根本就是其中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
微微一顿之后,许荐灵又厉声道:“您知道他们只有四个人,却为什么不叫张老爷,朱二爷,甄三爷和刘四爷,为什么偏偏要叫张二爷,朱四爷,甄五爷和刘七爷么?我可以告诉你原因,那是因为他们今日的地位,也是当年和人拼刀子抢下来的,他们一共八个兄弟,现在剩下了四个,现在他们的手底下,也不乏这些不要命的角色,哪怕杀了我们要偿命,人家赔得起命。人家一命抵一命,根本不违云秦律法,但是您有几条命?”
“有人、有钱、有靠山。”
林夕却是微微一笑,转头看了一眼卖豆腐的老妇人等人以及杜卫青和梁三思,“这么看来,许荐灵说的是实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