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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上卷 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0 本章字数:8944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

  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きき的头发,挽着个シ,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ぜ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0 本章字数:8618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n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ぜ,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

  展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

  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象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

  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伏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个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宝玉道:“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か更有满头疮.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0 本章字数:7794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m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n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

  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忙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y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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