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红楼梦》脂砚斋批本

第34节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与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我听了着忙,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王邢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亏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过气来,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暂且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荣国赐第,俱一一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贾琏在旁边窃听,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两家王爷问贾政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俱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贾政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一直到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住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请老太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邢夫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谅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来觉着象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请定定神罢.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禁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笤谝淮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象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说着撞头.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那里。”贾政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就有好亲,在火头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完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复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掷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六回王熙凤致祸抱羞惭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5853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的去吗?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复奏,将大人惧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语都代奏过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入官,馀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馀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五七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疼。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谏劝,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呢是不打紧的,这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帐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帐,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会子也不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吗?”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连连叹气,想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哪,老天哪!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若大年纪,儿子们并没奉养一日,反累他老人家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爷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见实据,只听得外头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我这是对天可表的,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只是奴才们在外头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耽不起。”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也罢了。”

  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的进来回说:“孙姑爷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项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帐,果然有的。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了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找上我来了。”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是得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子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的事情,大家不好,心里很不受用。只是凤姐现在病重,况他所有的什物尽被抄抢,心内自然难受,一时也未便说他,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二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二王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里抱怨凤姐。贾琏走到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已经这样,东西去了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瞧瞧才好啊。”贾琏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呢!”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直流。看见贾琏出去了,便和平儿道:“你别不达时务了。到了这个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平儿听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凤姐道:“你也不糊涂。他们虽没有来说,必是抱怨我的。虽说事是外头闹起,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如今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儿的落在人后头了!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呢?要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候儿可怎么见人呢?我要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还要请大夫,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的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此时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项并家奴等俱已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他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账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儿一无所有,贾琏外头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馀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柱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猩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也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奢淫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监的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求饶恕儿孙。若皇天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处,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伤悲,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能减等;公婆虽然无事,眼见家业箫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的悲痛。宝玉见宝钗如此,他也有一番悲戚,想着:“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思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伴着,不便时常哭泣。况他又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日看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起来。鸳鸯、彩云、莺儿、袭人看着,也各有所思,便都抽抽搭搭的。馀者丫头们看的伤心,不觉也都哭了。竟无人劝。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量老太太不好,急的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才放下心来,便道:“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才是啊,怎么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这才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都心里想道:“我们原怕老太太悲伤,所以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说道:“我们家的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们老爷太太惦记着,改日再去道谢。你们姑娘出阁,想来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呢?”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和这里的宝二爷差不多儿,还听见说,文才也好。”贾母听了,喜欢道:“这么着才好,这是你们姑娘的造化。只是咱们家的规矩还是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的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有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头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不料我们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们姑娘,不用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儿和和顺顺的百年到老,我就心安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着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孩儿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换了一个人似的。史妹妹这么个人,又叫他叔叔硬压着配了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这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只得闷坐着。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的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馀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帐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谅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有什么不败的呢?我如今要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这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心焦,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过的呢,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是那里罢咧。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儿,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说是没有查抄,你们知道吗?外头的名声,连大本儿都保不住了,还搁的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和你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吵嚷的,我看这册子上并没有什么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档子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后来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自从老爷衙门里头有事,老太太、太太们和爷们往陵上去了,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几年不管家务事,那里知道这些事呢?老爷只打量着册子上有这个名字就只有这一个人呢,不知道一个人手底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来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的官事审的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七回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6529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人,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即忙跪下.众大人便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往江西监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亦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王据说转奏,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结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那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更是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妇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带了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是不能兴家立业的人。”又想着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琏二叔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们大老爷同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说的.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去了.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你知道到底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现在怎样办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算不转来,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了.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同媳妇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也抛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得神昏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贾政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若不闹出这个乱儿,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过多,只有二老爷是当差的,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他分派妥当.各家有人便就罢了.譬如一抄尽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咱们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遇了雨了么。”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给我伏侍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谅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谅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来.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贾政即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该歇歇.便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该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得眼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宝玉,宝钗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老太太既来了,请进去瞧瞧。”他先跑进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算贾母等恼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要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够在老太太跟前尽点孝心,公婆前讨个好,还是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当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上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尽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儿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没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得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贾母实在不忍闻见,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政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过宥罪,还赏给二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自是欢喜.又见贾政进来,贾母拉了说些勤黾报恩的话.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

  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人吃饭,虽说是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来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忽一日,包勇奈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便大声的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闯祸,不得不回,趁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得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骂了几句,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岂知贾政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八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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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贾政理家,又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为贾母疼惜,王夫人等虽则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将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的,如今较之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风姐也不敢推迟,扶病承欢贾母.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过日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泪落.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劝解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大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才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你说说,真真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样了,姨太太守着薛蝌过日,为这孩子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未结局,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尚未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也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家么?贾母道:“自从嫁了去,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日夜惦记,为着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侯更苦些.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安逸日子.你二哥哥还是这样疯疯颠颠,这怎么处呢!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象先前一样的热闹,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心起来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如今这样日子在我也罢了,你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过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侯倒做过好几次,如今他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为着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侯是这么着,没的时侯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导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是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湘云说到那里,却把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原来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要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你林姐姐那是个最小性儿又多心的,所以到底不长命.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替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欢喜这一天。”湘云答应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来了,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道:“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没有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侯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便与李家姐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妹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原是和先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得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侯,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气得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呕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着齐全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采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代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来了,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叫人来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侯.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样!凤姐道:“他们小的时侯儿都高兴,如今都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净了。”

  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来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得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来了,不是要行令吗。”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敢不来吗.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顽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盘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儿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得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了,这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明白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明知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儿.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家里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躁的很,脱脱衣服去,挂了筹出席去了.这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便去了,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Ь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中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句很确。”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服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来.小丫头子到了新房,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太太叫我来找的.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理。”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便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依言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便吃毕饭,大家散坐说话.不题.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烦得慌.何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现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开着么?婆子道:“天天是不开的.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故开着门等着。”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便走了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不要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著,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杆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恐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用言混过.岂知宝玉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气,故宝玉问他,只说已走过了,欲宝玉不去.不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得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知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这便怎么处?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倒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可曾唬着么?这回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还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不要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众人听说,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题.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的光景.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9523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作闲谈,说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这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来缠扰了。”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好的,怎么不曾梦见了一次。”宝玉在外闻听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过.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就在外间睡着,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实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了,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得话都说不出来.若是知道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知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宝玉听了,正合机宜.候宝钗睡了,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知是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一回,各自假寐,宝玉若有动静,再为出来.宝玉见袭人等进来,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了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便睡去了.岂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宝玉醒来,拭眼坐起来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宝钗却一夜反没有睡着,听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句又说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往里间走来,说:“我原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袭人等本没有睡,眼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倒上茶来.已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睡得安顿么?若安顿时,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便说:“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

  宝钗起来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便怎么好!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为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是不要悲伤,碰着了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时候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只为是宝钗的生日,即转悲为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呢。”说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众人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

  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与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为着大哥哥娶了亲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犹豫起来.据我说很该就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我家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着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告诉老太太,说我家没人,就要拣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姊妹们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静些.我的意思还要在外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是为着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乱想,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风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会意,便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

  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象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何事体.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伏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五儿,越瞧越象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麝月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却不答应.五儿听见宝玉唤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シ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见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顽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倒无一毫的儿女私情了.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放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踏他!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了?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服,就怕他也象晴雯着了凉,便说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顽,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被里渥着呢.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呶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早已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不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外边两夜睡得倒这般安稳?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着宝钗.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爷昨夜可真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也晓得是个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间外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不好意思.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稳!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间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完了。”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不来,那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里间来.一则宝玉负愧,欲安慰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词色,使得稍觉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宝玉因心中愧悔,宝钗欲拢络宝玉之心,自过门至今日,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ぉ,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稀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象从没见的,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怎么想着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象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也象是祖上给我的意思。”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结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愈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题.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地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げ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日子,可以常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掂记你,并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的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那种脾气。”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样,只是胸隔闷饱,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仍请他来。”说着,叫鸳鸯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他在这里便饭.妙玉道:“我已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今儿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便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进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着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假,日夜同王夫人亲视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现今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看.知贾母病重,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裟暧啵涣媳凰锛胰啻暌灾律硗.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好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他.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里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变了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问起来,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声,就也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叫他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只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说瞧着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语了.这里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的一干家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便叫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杠执事都去讲定.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这些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打算?贾琏道:“这种银子不用打算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进来了,贾琏接入,又诊了一回,出来悄悄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着些.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零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6976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了.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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