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妇入宫只为他,若不是他不能出,罪妇不会自荐入宫。”
“罪妇再说一次,陛下非罪妇所生,我不是你什么母妃。”
“求陛下开恩,念及罪妇这么些年尽心竭力照顾您与您生母份上,念及罪妇为您清朝臣之功,允罪妇离宫。”
这一声声罪妇二字声声剖了夏辰安心一刀又一刀。
他太疼了,实在太疼。
夏辰安稚声哭道:“您是庄康皇太后,是朕今日亲手用玺册的您御碟,上告了夏氏先祖、宣了宗庙。”
“您别说了,娘,儿子求您别说了。”
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许襄君闻他心头泣血,可面上仍不为所动。
字字清冷:“罪妇能欺先帝九年,还望陛下张口应了吧,罪妇不想用其它物胁迫陛下。”
迫君?
夏辰安哭声戛然而止,不可置信看向她。
“娘要... ...胁迫朕?”他仿若没听清般,不可置信怔出神,话音又粘带着哭腔。
“陛下让罪妇走吗。”
这话不是商量,不是请罪,是告知,只是用了比较委婉的词汇。
此时的许襄君表现的真同他无半丝情缘,如陌生人般大胆的与人讨价还价。
夏辰安咬紧牙,赤红双眼:“朕不会让你走,你说的那些朕会让人密查,无论属步属实,朕都要杀了那个迷惑当朝太后的阉奴。”
这称谓刺在许襄君耳中,实在难听。
她塌肩,又朝夏辰安伏首磕头:“罪妇得罪了。”
她起身面向一旁,缓声:“黎至,出来吧,带我走,他不允我。”
... ...
夏辰安裂眦嚼齿狞视帘动,那处果真走出一人。
他一身御前常侍服饰,亦如他每次见的样子,神色阴鸷凄清,皮相下自描几许孤傲。
黎至见她衣衫单薄地跪着,走近,一手将夏辰安脚下斗篷捡起披她身上。
“他帝位是我们给的,你跪什么跪。做便做下了,认什么罪,你指望他一个姓夏的原谅你?”
“拂杀帝君颜面的人,他觉着该杀。”这是夏辰安当初对先帝说的话。
夏辰安咬牙切齿,双目似剑,正剜杀凌迟着黎至。
许襄君见着他,可算能舒畅口气,握住黎至衣袖:“东西拿出来,我们快些走吧,我不喜欢这里。”
夏辰安心口剧痛,‘不喜欢这里’,几个字松松出口,竟是毫无留恋之意。
寡薄到他第一次不认识这位精心呵护他七年的亲娘,此番疏离真是一丝丝情意也没有,如同是他一人大梦七年全是幻像。
夏辰安张张口,如此对立而站仰着颈,不知开口说什么,胸膛急促阵阵,扯得他五脏六腑绞痛。
“母妃?”半响启唇,也只干涩唤出了这个。
眼巴巴看着她,一时瞧不清她面容。
这声饱含的小心翼翼、祈求让黎至心动。
下意识余眸瞧眼身侧,许襄君脸上神色丝毫无动于中,静置凉薄模样黎至也未曾见过。
黎至指尖颤了颤,缓缓钩住她的手,话还没出嗓,许襄君歪头懵然看他:“愣着做什么,东西拿出来,我们速速离去。”
她催促之急当真是一刻也不想留。
黎至将袖中一叠信书递给夏辰安。
他此时怒目而视黎至,没接,咬牙恶狠狠冲黎至道:“朕要将你千刀万剐。”
黎至看着他红透的眼睛,脸上泪痕都未干,稚嫩五官此刻锋锐无比。
他将一叠信书强塞到夏辰安手中,漫不经心道:“陛下可曾记得当初许过奴才一条性命?圣上金口御言,您如何违背?”
“陛下杀不了我,至少今日是。”
夏辰安一时身形溃败,脚下颠簸,此刻犹如他不能逆之境,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手上信书越捏越紧,泪水又溢满眼眶。
他穿看黎至臂侧而望,她一脸冷情睥睨眸下,正等着注定的结局。
若是... ...若是以往他哭,母妃肯定要告诉他遇事该如何处理,身为皇室子弟不能流泪,可现在她如同看不见一样,一步都不会靠近他。
夏辰安侧过脸,狠狠抬袖擦了眼泪。
低头看向手上东西。
一眼,他大惊,速速揭开第二张,第三张,第无数张... ...
内容大径相同,张张写了本朝官员所犯罪行,小到拘禁,大到斩首株连的罪过都有。
便是帝师张宰辅,也有桩不大不小的罪过,极其影响他声誉。若被人知晓,难免日后朝堂口伐,本不是大错,可他身为帝师该当无暇,此道裂痕会让他陨位能臣。
往后翻下去,就连皇亲国戚也有,上京,地方,州县... ...他知道不知道的地处官员,犯得禁全在此。
黎至见他神色震荡,就知道他看得懂。
不疾不徐慢道:“这样东西还有两箱在陛下寝殿床头,您回去了慢慢看。”
“放我们走吧,不然这些散落民间,我朝七十万官员近乎半数都要下狱。您刚登基,不处置,天下如何看您?处置,这样大的朝政人员缺口您如何补漏?便是年年科考,十年选擢也不够添缺。”
夏陈安满脸阴鸷狠辣,愤然瞪看他,浑身巨颤。
又望向许襄君,她恬淡掀眸,与他对视:“陛下今日无路可选,让我们离去吧。”
经年部署自是周全的。
他张张口,一字也说不出口。
于国而言,这些东西能令大厦将倾,国不复国。
夏辰安浑身绷紧,气息乱到极致,他很想走到许襄君身边问问该怎么办,可如今的母妃与他相隔天堑。
黎至蹙眉:“奴才花了八年将国内官册扫了遍,万里扬鞭收累,这些东西收录得实在辛苦。便是先帝在世,也无他选,你至此境还能如何负隅。”
“让我们离去吧。”
夏辰安握紧掌心信书,浑身抖得跟筛子样:“您当真决意同这个阉人走?”
鼻息浓重,音下颓丧沧桑分明,他已然放弃反抗。
这局面太清楚了,他无一抗之力。
许襄君静然:“我说了,我入宫就是为了他,为了这一日。”
夏辰安身上实在无力,跌到地上,手上东西散落一地。
苍白扯唇,又流起眼泪,嗓子凝噎一阵又一阵,话在肺腑间搅动,每碰到一处他体内便疼一处,最后艰涩张口。
“你们,走吧。”
“还望这些不要外泻,保朕大夏江山不动荡。”
短短几个字,几乎要了他的命,夏辰安好像扯嗓哭,却不能,眼下社稷更重。
许襄君脸上镇静撕开一角却不是欣喜,她愣愣深看了眼夏辰安。
一把扯住黎至,他们二人并肩朝他叩拜一礼。
夏辰安别开脸,他不敢看她跪自己,母跪子太逆人伦,他受不起。
地面轻轻叩动他像是有所感觉,夏辰安嗓子呜咽出声,茫然无措又可怜兮兮看着她起身,两人并肩朝门外去。
殿门大开,殿外无人,只有盛松一人守在院庭。
风雪疯狂挤入殿内,冷得也不知是风雪还是其它。
在许襄君跨出门那瞬,夏辰安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她背影哭喝:“娘。”
“娘――”
黎至闻身后撕裂悲恸之身,脚下步子半顿,下意识看她。
许襄君晕红着眼眶,仿若听不到,一步未歇地朝外迈。
直至在盛松藏护下上了奔出皇陵的马车,她也没回过头。
盛松办完黎至交代的最后一件事,回到殿内。
只见夏辰安抱着地上那堆衣裳呆坐在风雪里,地上本散落的信书归拢好,都在身侧用纸镇压着。
盛松不敢走太近,跪在门前:“陛下,他们走了。”
夏辰安痴了会儿,哽咽:“除白衡与得了母妃亲传手艺的那位宫婢,剩下的全锁进殿内,赐死。”
“庄康皇太后思念父皇不忍独活,携上宸宫众宫人自焚,殉了先帝。”
他站起身,裹抱着衣裳往外走,路过盛松时顿了顿:“今夜流出一个字,朕诛你九族,挫骨扬灰。”
他们马车三里换乘一辆,每三里便又分出三条路向不同方向行驶。
黎至伸手打帘,眸光愈发晦涩:“这是回上京之路?你要去那儿?”
许襄君此刻精神疲累,眼下实在没力气,瘫软在他怀中:“近郊,我买了个庄子,眼下应该是收拾好了。”
黎至闻她声音脆碎,伸手拢住她肩头。
“你难过便哭吧。”陛下怎么都是她一手养出来的,人孰能无情决绝至此,他的襄君最是心软。
许襄君摇头:“他只要不忘了我,便不会杀我,只要惦念我,便也不会杀你,如此好的结果我为什么要哭。”
“只是你制狱伤势未好,明日我们要进城医治。”
她牢牢保住黎至,深埋在他身上:“今年新年我们能一起过了,不再是同宴不同席。”
她谋心当为上乘,这样结局便是她经年一手所促,实在厉害。
黎至受着马车颠簸,乘着身上药力尚在,十分清明地垂颈到她耳畔:“襄君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