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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黄雀(上)

  慕容远出身世家大族旁系,资质优异,是族内的首要培养目标,他的童年因而总是在书房里度过。

  父亲是个严厉到苛刻的人,以高强度高压力的方式教育着他,有时即使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仍免不了吃一顿教鞭。

  母亲的心力耗在了更小的弟妹身上,把他全权交给了父亲。

  刚开始还会哭,後来便渐渐没了声音。

  十岁出头时,他已是城里有名的才子之一。

  偶尔的聚会上,岁数相近的才子们相知相谈,慕容远总会想,他们是不是过着与他一样的日子?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大部分的人早已戴上了面具,一套符合才子标准的面具。

  包括慕容远自己。

  他们必须学习着扮演起众人期望中的角色,那也是身分地位所带来的枷锁。

  只有有极少数的丶站立顶点的人,拥有成为自我的资本。

  其他的,也不过是陪衬。

  慕容远的那个角色满腹诗书丶温文尔雅,不论何时都带着有礼的笑容。

  他的人生,尚未开始就被绑定。

  心里的某处开始陷落,黑暗侵蚀。

  那日,他寻了藉口逃了夫子的课,回去时定是避不过惩罚,但他仍然这麽做了。

  像是快要溺毙的人,渴望着呼吸与空气,这样才能得到喘息及片刻的安宁。

  慕容远靠在树下,斑驳的阳光落在全身,他闭上眼,感受着短暂的温暖。

  黑暗的侵蚀,稍微慢下。

  喀嚓。

  什麽东西碎去的声响惊动了他,他抬眼,看见了树梢上,嚼着糖葫芦的女子。

  清秀的面目,及腰的青丝,一双宛如晃荡着蜂蜜的琥珀色眼眸。

  她见他发现了,落了下来,偏头端详着他。

  “慕容家小才子慕容远?“

  “姑娘有礼,正是在下。“

  他下意识就要戴上面具,猝不及防被戳了一下脸颊。

  "不想笑就别笑,看着寒碜。诺,吃糖葫芦不?"

  她漫不经心的道,手里的纸袋朝他递了过来。

  圆滚滚的糖葫芦,红色的糖衣裹着山渣子,看起来亮晶晶的。

  曾经只能看不能碰的东西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握了一串,咬一小口。

  太甜了,又甜又酸,不是他的口味。

  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慕容远面色如常的把它吃完了。

  “不喜欢?“

  她挑起眉头,他慌张起来,想解释,她却是伸手摸摸他的头,顺带擦去了他唇上遗留的糖屑。

  慕容远红了脸,遮住了嘴。

  “那我下次可得带点不一样的来,是吧?“

  还有…下次吗?

  慕容远看她,眸子里微微闪起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星芒。

  她没有失约过,总能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带来各式各样不同的民间点心以及江湖轶事。

  包装的油纸被他好好清理收起,那是她给他的另一个世界丶一个美好的世界。

  即便无法触碰,也还是想留着的念想。

  鞭痕层层堆叠丶越来越多,他还是固定逃课,父亲似乎注意到了端倪。

  “以後别来了,父亲,会找你的。“

  最後一次,他站在离她有点远的距离。

  “容远,做我的徒弟怎麽样?“

  她忽然道,太过突然的讯息让他惊的望向她。

  “父亲不会同意的。“

  慕容远握紧拳头。

  “我是问你想不想,不是问你父亲。“

  她靠近他,弯腰,食指抵上他的额头。

  “如果可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得,我知道了。“

  热腾腾的油纸包塞进他的手里,女子的笑容一扬,转身就走。

  慕容远一直到她走远,才反应过来,她这次不是翻墙,而是直直朝主屋而去。

  他很快的听到父亲的怒吼及盘瓷摔地的巨响,想都不用想她一定被轰出去了。

  然而,不过几天,他又看见她被声势浩大的请进府里。

  父亲竟是妥协了她提出的要求,当堂让他拜她为师,并给出十年之期。

  一切尘埃落定时,慕容远已经抱着家当包袱,一脸蒙逼的与她一同坐在马车里。

  “君沐颜,从今以後就是你的师父,请多多指教。“

  她撑着下颚,笑盈盈的道。

  车窗外,从小到大生长的城镇正在远去。

  君…沐颜吗?

  他悄悄地,把这个名字咀嚼进喉间。

  那年,慕容远十一岁。

  小小的幼苗在土壤里冒出了芽头。

  山上的日子比起府里少了几分物质上的舒适,但是充实,那个她曾经与他诉说的世界一点点展开在眼前,像是一幅没有尽头的美丽画轴。

  他终於从观者,变成了画中的人,为自己而活。

  他要学什麽,她就给什麽,学问丶武功丶符术,他拼命的吸收着,不同於过去的身不由己,他不想让她失望。

  结果是身体不堪负荷的倒下。

  "别总有包袱,做想做的事就好,你还有很多年。"

  那晚,她守在床边。

  "想撒娇的时候,唔,如果你不介意,稍微借用一下为师的怀抱也不是不行哦。"

  "……。"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脸上的温度又高了几度。

  "——容远?"

  "…别把我当孩子哄。"

  隔着厚厚的被寝,似乎听到了她的无奈轻笑。

  "好吧。"

  被子拉下,视线朦胧里,额上被温软轻轻碰触。

  "睡个好觉,病好之後,又是那令我骄傲的徒弟了。"

  那苗成长为小树,枝叶轻摇。

  又是几年过去,慕容远实力渐稳,身旁多了个小师妹,师父的身影,也越发深切的刻进眼底。

  师父对小师妹很好,她总说,女孩子是宝,得多疼,让他也学着点。

  他却想告诉师父,他不想疼小师妹。

  他想疼的人,想拥抱的人,早就决定了。

  师父为了小师妹,去了天药谷,去见那个男人,他觉得难受。

  慕容远厌恶那个男人看师父的眼神。

  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

  他也是如此地看着师父。

  慕容远曾以为那是单纯的孺慕之情与占有欲在作祟,把一切压缩在那片不再侵蚀的黑暗。

  直到一天,少年的他一如往常的推门进屋,熟练的为师父收拾未完的事物,将带来的棉袄披上纤细的肩膀。

  师父睡得很熟,他凝视着她的睡脸,手指抚过她的鬓发,难得并没有马上离开。

  就一会儿……她不会知道的。

  慕容远纵容着自己越来越贪婪的私心,倾下了身。

  不知不觉,两人唇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短到与零划上等号。

  接触的时间只是一瞬,那一刻,慕容远的心中却炸出了灿目的烟花。

  那麽地美,那麽地使人沉沦。

  他骤然意识到,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的爱,深植入心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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