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迟疑着开口,“刚才是?”
安隅解释道:“试图获取我的基因,会被爆体。大脑没有写进资料卡,这是我的一个被动异能。”
满是尖锐杂音的室内仿佛安静了一瞬。
炎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哪些类型的畸种有效?”
安隅平静道:“所有。”
他迈出那道门槛,步入充斥着水蚁和虫卵的雨幕,轻声说,“刚好,所有畸种见了我都会变成馋虫。”
雨水的温度很高,带有轻微腐蚀性,浇在皮肤上有些刺痛。安隅一路疾行,庆幸穿了长官送的高分子材质的衣服,但他看着雨水浇在新衣服上又有些痛心。
负责减伤的大白闪蝶轻盈地环绕在他身边,水蚁冲进蝶阵啃咬,又在瞬息间荡然无存,他仿佛一个安静的绞碎机,无数条黑压压的水蚁长龙从空中四面八方汇聚在他身上,又安静地消失在暴雨夜中。
街上空无一人,水蚁们凶猛地撞击着楼房上的每一扇窗。34区对抗水蚁畸潮很有经验,街边的紧急广播里循环喊道:“全体居民!我们正在遭受一轮水蚁畸潮。与以往不同,此轮畸种致死性较弱,但精神破坏性极强,暂时无法排除因声波而感染畸变的可能。请居民们按照以往对抗水蚁畸潮的策略,留在家中,关闭门窗,封锁上下水管道和气道,最好堵住耳朵。接下来的公告将通过34区管理中心社媒平台以文字形式发布。重复一遍,34区全体居民――”
秦知律在频道里道:“医院已经和主城失联,你们立即过去。”
安隅加快了脚步,“这次的皮肤病严重吗?”
“最后一次通讯发生在水蚁畸群进入34区时,病患们突然爆发高烧呕吐,随后医院失联。这是有预谋的入侵,黑塔预判这批水蚁无法通过啃咬扩散畸变,而要靠声波。它们早早将脏卵产入供水系统,引发瘟疫,干扰人类的心理防线。”秦知律快速介绍情况,“此前医院已经对皮肤病人进行敏捷基因筛查,暂时无人畸变。”
虽然无人畸变,但医院已是一片人间惨象。
几个小时前还无明显异常的人们集体爆出脓疮,破溃和肿包爬满脸部和手脚,淌出的脓血再蔓延上每一寸皮肤。他们的头已经看不出人形,扯着肿胀的嘴巴呕吐不止,一边拖着身体在地上爬,一边喷出大块鲜血肉糜。
很多人趴躺在地一动不动,有些人被尸体绊倒,就再也没起来。
安隅在满地尸首中依稀分辨出几个穿着医用隔离服的,医护人员全军覆没,瘟疫已经进入了超速感染期。
浓郁的腥臭和渗进来的雨水酸味混杂在一起,众人止不住地干呕,顾不上踩踏,立即往四楼赶。
秦知律在私人频道里忽然问道:“你要送我的那个节拍器,带出来了吗?”
安隅脚步一顿,茫然道:“没有,我怕雨水浇坏它。”
秦知律沉思了片刻,“它完全不能工作吗?”
安隅看着炎暴力破除四楼住院区的门锁,“是的,长官,摆针静止了。”
“怀表呢?”
“也完全坏掉了。”
秦知律思忖着说道:“直觉告诉我,那个节拍器不简单。机械时钟消失、电子时间屏蔽、音视频节奏错乱,超畸体掠夺了34区所有时间载具,却唯独留下了怀表和节拍器。”他顿了顿又说,“怀表是劳医生藏起来的,可能要排除掉,那就只剩下节拍器。”
安隅轻轻点头。他的视线扫过走廊挤满的死人和半死人,一个已经看不出五官的小女孩使劲把自己往母亲怀里蜷,喉咙里发出呜噜噜的杂音,脓疮从眼眶里爆出来,她因此没有看见母亲早已死亡。
流明站在她面前,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背过了身。
安隅推开精神住院区那扇严密的门――这里原本与外界隔离,他以为情况会好一些,却不料迎面就碰见之前那个敲筷子的老头从病房里冲出来,满脸脓包正在爆血,他的眼球还保留着,怒目直奔安隅而来。
炎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拦,他却已经直勾勾地拍倒在地,像一块倒塌的朽木,转眼就泡在了血水里。
趴在地上写日记的人已经化成一滩烂肉,诗人带着脓疮满走廊狂奔,被绑在床上的壮汉完美展示了脓疱掠夺性命的过程,他咒骂着,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皮肤下拢起、爆破,脓液流淌到其他地方,又迅速隆起新的脓疮,直到他连喉咙也开始变形,咒骂变成不明含义的嘶吼。
安隅快步向尽头的病房走去,却不料路到一半,突然听到身后病房门巨响,劳医生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从病房里冲了出来。
他浑身包裹着好几层防护服,对安隅等人视若无睹,直接冲进护理室,将检查床上的东西一扫而下,把小女孩放上去。
“c4720,d792a8……”他在防护面罩后喃喃地念叨着,枯瘦的手迅速从药柜里的针剂上摸过,转眼便捡出四五支安瓿瓶,掰开,针头抽吸,转身迅速推入小女孩的手臂。
小女孩身上还算干净,只有左手食指上有一颗红包,正在飞速拢起。
那些药剂推入后,红包忽然静止了下来。
劳医生长松一口气,他捧起小女孩的脸说道:“这根手指不能要了,我得救你的命,知道吗?”
小女孩茫然地看着他,还不等反应,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着惨叫响彻房间。
流明在劳医生挥刀的一瞬间闭上了眼,却仍然没逃过鲜血喷溅的场景。
小女孩剧烈挣扎,但那根手指已经被齐根切断,鲜血霎时在床上洇开。劳医生迅速准备消毒止血,他不断念叨着“必须截肢阻止感染蔓延,我不能再错了……”,泪水在他的眼眶中积蓄,他颤声对小女孩道:“对不起,四楼没有手术室,我只能……”
话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原本忙乱的动作猛地静止,小女孩的哭闹也渐渐熄了,片刻后,她不可思议地屈了屈手指。
左手食指还在,仿佛刚才的断指都是错觉。
那颗脓包迅速拢起,噗地一声轻响,它破了,脓液顺着手指流淌到手背。
劳医生对着迅速向上蔓延的脓包发愣,数秒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防护手套不知何时破了个洞,一滴脓液顺着洞溅入,接触过的皮肤正在变红。
寂静之中,刀从手中滑落,清脆地砸在地上。
他失衡般向后退了几步,直至撞到备药架,跌坐在地。
防护服又被割破几个洞,他嘴唇颤动着,顺着洞将防护服撕了个稀巴烂。
“钟刻……”他喃喃道:“钟刻……”
“钟刻什么?”安隅立即上前,流明在他身后一把拉住他,“别!你是普通人类体质,万一感染……”
安隅却挣开了,他冲到劳医生面前蹲下,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告诉我,钟刻在哪里?”
“钟……”脓疱已经从领口里的皮肤向脖子上蔓延,劳的病情发展似乎比别人更快,脸皮下迅速鼓出脓包,向眼球涌去。他不再能说话,苍老的手反握住安隅,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一秒一下。
嗒、嗒、嗒、嗒……
安隅只愣了一瞬,眼看着脓包蔓延到下眼睑,他突然冷声命令道:“看着我!”
劳医生失神了一瞬,紧接着便被那双金眸吸住了视线。
他其实已经几乎失去意识,还没消化那条指令,只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面前的金眸仿佛有种独特的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望进去。
视野逐渐模糊,他幻觉般地觉得那双澄澈的金眸正在被鲜血填充,赤色氤氲着,在那双眼眸中描摹出他自己的轮廓。
写满无法拯救病人的无力与悲痛。
“劳医生!新的药剂组合奏效了!腹水抽出后没有反复,血生化指标正常,粒细胞下降了!”
“劳医生,我们已经向主城申请了药物支援,最快一批今晚就会到,34区有救了!”
“劳医生,多亏了您……”
“劳医生,我的孩子没事了,真的很感激……”
他快步路过那些报喜和感恩的人,眉头紧锁,直接进入重症病房。
病床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右腿的大腿吊起,膝盖以下的部分却已经消失不见。
“劳医生。”少年冲他虚弱地勾了勾嘴角,“我的指标还好吗?”
他眉头紧锁,翻了翻最新的化验报告,许久才道:“抱歉,感染还在蔓延,截断范围要扩大,可能要全切。不仅右腿,左腿也……”
“全切?”少年愣了下,“可我还要踩钢琴踏板啊。右腿截肢还有左腿,可如果左腿也……”
“我很抱歉。”他深吸一口气,回避开那个震惊的眼神,“但如果想活着,只能搏最后一线生机。”
少年头缓缓垂下来,头发遮住了侧脸,许久才道:“我听说,药剂已经生效,这场瘟疫有救了。”
“是的。”
“可我……”
“抱歉,你感染得太早,并发症严重,现在要你命的已经不是病毒了。”
一室死寂,少年从怀里缓缓掏出一块金属怀表,那是一块古董表,指针走起来沉重但清晰,发出咔咔的声响。
“那么,如果截断两条腿,我一定能活吗?”
窒息感爬上劳医生的心头,他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许久才喃喃道:“抱歉,孩子,我只能说有30%的存活概率……但这只是统计,统计在个体身上没有意义,生或死一旦发生,就是100%。”
“那……”少年轻轻叩着表盘,“如果不截肢,我还能活多久呢?下个月我要开第一场小型演奏会,大灾厄以后,34区再也没有这样的活动了,附近的小孩子都很期待……”
劳医生吞了一口吐沫,轻轻摇头,“撑不到的……”
“那……七天呢?快的话,七天足以筹备演奏会召开,求您……”
“抱歉……”
“五天?您想尽一切办法,吊住我的命行吗?”
“48小时,最多了。”
“这样……”少年激烈的语气平静下去,他紧紧地将怀表攥进手心,纤细的链子几乎要被攥断了。许久,他喃喃道:“那能劳烦您替我把……”
话未完,意识深处剧烈的震颤让安隅猛地抽出思绪。
劳医生双眼已经爆出脓包,眼球被挤爆,打断了他的记忆获取。
他愣怔间,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撒开了,那具似乎一直在和什么东西对抗的身体终于软塌下去,静静地,融化在血泊中。
安隅满手满身都是脓血,但终端显示他的生存值一切正常。
他缓缓起身。新衣服沾染了脏污,尽管不可能擦干净,他还是用一块纱布沾着酒精轻轻擦了擦。
“你对着他发什么愣?”流明忍不住问。
安隅摇头,他还没对黑塔汇报过记忆回溯这项能力,长官似乎也默契地替他守口如瓶。
耳机里忽然传来秦知律的声音,“不要透露你的记忆读取能力。”
安隅顿了顿,摇头道:“没有发愣,他跟我说了几句话,声音太小,你们听不见。”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长官对上毫不隐瞒他的空间和时间加速能力,但涉及到时间逆行,哪怕只是意识层面,长官也好像一直在有意识地替他遮掩。
安隅把看到的记忆简单概括了一下,编成劳医生对他说的话同步给大家。
秦知律在公频里说道:“刚刚查询到,钟刻是上一波瘟疫最早感染者之一,最终死亡原因是瘟疫引发的其他恶性感染。在死前接受过一次截肢手术,切掉了右膝以下的部分,但截肢并未能遏制感染蔓延,他拒绝了第二次截肢手术,并在拒绝后的第二天死亡。”
众人陷入沉默,流明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炎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攥了一下他的手,在他抗拒前又迅速松开了,轻声道:“你在饵城长大,见过的悲苦应该比这更多。”
流明眼中空茫褪去,冷笑一声,“见惯了就该麻木不仁?”
那双眼眸坦荡犀利,咄咄逼人地瞪着炎,炎摇头,“当然不是,只是在这个世道上,共情太过只会徒增痛苦。”他顿了下又看向对着怀表发呆的安隅,“不过悲悯也在所难免,安隅纵然社会性淡漠,也在替钟刻遗憾吧。”
安隅猛地回过神,“啊?”
他愣了一会儿才点头,“确实遗憾。我很难理解他,做手术有30%概率活着,他竟然放弃了,这不是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