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它们撕裂曾经的伙伴,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捞着那些畸形的骨肉,抬起头朝他看过来时,浑浊的眼中只有原始的欲望。
路的尽头,地上流着一滩血,一具小小的尸体漂浮在里面。
那是一个本来要蝶化的小女孩,但和很多普通人一样,身体无法承受畸变,在变异过程中死去了。
她变得很小,只有两个巴掌合起来那么大,萎缩的身体还保留着一部分人类体征,只是双腿已经并拢长死,胳膊上结出蝉翼般的透明翅膀,明明泡在血中,可那对翅膀却仿佛已经干枯了。
几乎不经思考地,安隅弯下腰捞起她,用衣角擦去脏污,放在一旁的围栏上。
她的身体还在持续萎缩,一阵阵风吹过,她终于被风卷起,在空中轻飘飘地打了两个转,不知被带去何处了。
安隅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生出的那一丝悲悯有点不对劲。
他望向那滩血,光滑的液面上倒映出的是白荆的脸。
这是2138年12月25日,白荆刚完成和镜子的交易,藏好沉睡的阿棘,身上还穿着那件协管老师的制服。
安隅跟随记忆的驱使,来到孤儿院的最中心。
那里曾经有一块镶嵌在地面的屏幕,播放着外墙监控,用来防范畸种入侵。
但如今那块屏幕消失了,当他站到地面凹陷时,头顶突然出现一面镜子,镜子不断向外扩张,直到完全遮住孤儿院的天空。
孤儿院的各个区域,全部的畸种和人类都被映在镜子中。
七排七列,一共四层,从外向内,监控上顺次映出被守护之人。
第一层,陈念横抱着沉睡的思思,安静地打开了通往地下的门。朦胧的白色烟气后,少年的眼眸沉静而坚决。
第二层,见星恶狠狠地推开阿月,带着刺眼的光亮,独自踏上那条漆黑的长街,像一盏孤独难眠的灯。
第三层,阿棘安静沉睡,瑰色的脓疮停止涌动,小小的身体像是要在镜棺中消失一般,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
最中央,镜子核心,只映着白荆一个人的影子。
他仰头看着监控,像在照镜子,也像在和另一半已经与镜子融合的自己对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轻声对头顶的镜子说道:“一旦守护失约,你会在我醒来关闭你之前就开启自毁,让孤儿院覆灭。”
“但即便那样,我也会醒来。纵然罪恶难洗,犯错之人也当直面过错。”
躺倒的时刻,一阵剧痛炸裂在安隅的意识深处,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队友们。
雪沙狂啸,孤儿院第三层的空茫迅速消散,头顶重新浮现镜子监控。
三层镜面已裂,只余镜子核心。
终端正在疯狂报警。
第四块碎镜片没有再封存安隅的生存上限,但在出镜时,他仍受到了爆伤。
他的生存值却并没有停留在爆伤结束后的20%――伴随着意识深处空前的剧痛,那个数值仍在迅速下降。
四块碎镜片都在安隅手中,白镜尽碎,刻着“嘈杂”二字的黑镜却澄亮如洗,映着他此刻的身影。
他痛得几乎站立不住,眸中似有烈火流窜,终端上的生存值迅速跌破10%!
一片雪沙忽然裹挟着罂粟花籽环绕上来,几步之外,蒋枭掌心的罂粟在风中妖冶绽放,安隅的数值忽然稳在了5%,但随之而来的,是蒋枭精神力迅速跌下50%的警报声。
警报声交织,不过瞬息间,安隅的5%还是再次跳动,变成4%。
蒋枭眉心紧蹙,掌中绽放第二朵罂粟,花枝摇曳着攀上安隅的掌心,然后是手腕、手臂。它虚拢着安隅的身体,散发出无尽的花籽。
他的精神力掉得更让人心惊胆战,在跌至33%时,安隅下降到3%的生存值终于停顿了一瞬,而后迟疑般地跳回4%。
钻心剜脑的疼痛让安隅已经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嘈杂剧烈,反而让世界仿佛陷入永恒死寂。
他只是在朦胧中,安静地注视着蒋枭。
在53区,精神力濒临35%时,蒋枭就已经目光涣散。可此刻那双红瞳却愈发坚决,直到他的精神力报警至31%,而安隅的生存值再次跌回3%,他才终于撑不住般地跪倒在安隅脚下。
但他仍未屈服,仰起头逼视着那几根花枝,又一捧罂粟花籽散出,那双眸红得像要炸裂。
“疯了!快停下!”
“你要失控了!”
斯莱德和帕特惊慌地去拉他,蒋枭却纹丝不动,仿佛入魔般仰着头,视线顺着花蔓向上,直至望入那双冷酷红瞳。
精神力30%。
他轻声道:“我的荣幸。”
意识触碰到深渊前,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蒋枭的脖子,像要将他的筋骨都捏断。
濒死感翻涌,罂粟花枝尽断,精神力在30%闪烁片刻后,终于没有再下降。
蒋枭在强烈的窒息中难以回头,看不见是什么扼住了自己,但却能感受到那股冷肃的气息。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不甘地看着终端上安隅的生存值――
2.5%。
他凝视着安隅,恍惚间像是回到了53区。
活下去。他用口型说道。
蒋枭的身体坠地,秦知律只是瞟了滚落在地的终端一眼,确认他没死,便不再理会。
他大步来到安隅面前,掰开安隅的手,从他掌心中一块一块地将四块碎镜片接过去。
安隅意识中的噪音随之减弱,直至消失,生存值也终于在2%停了下来。
世界静谧到他的大脑像被人挖空了一瞬,但紧接着,就见长官眉头紧皱,将那四块碎镜片扔在了地上。
守护失约,黑色嘈杂之镜生效,执镜之人将承受极致的噪音干扰。
旁人执镜,精神力会受到极大冲击,如果是安隅,则是生命迅速消耗。
秦知律将碎镜片扔在地上的瞬间,四枚黑镜中同时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那都是孤儿院剩余的孩子,无论是人类还是畸变者,都被镜子收容。
――无人执镜,则所有人共同承担。
斯莱德挑眉道:“看来我们别无选择。”
“噪声的威力不同。”安隅指了一下第一块镜子,“前面掉落的碎镜片噪声很小,最吵的是第四块。”
“那就按照各位的精神稳定性来执镜吧。”秦知律扫了一眼已经彻底昏睡的蒋枭,“斯莱德拿第一块,帕特第二块,风间第三块,角落第四块。”
风间犹豫道:“噪音会吞噬角落的生命,他已经是濒死状态,我的能力恐怕无法――”
“他还有治疗系辅助在。”秦知律淡声道,“不必担心。”
风间愣了好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似难以置信,只是怔怔地看着秦知律。
三人各自执镜后,镜子核心中浮现了白荆沉睡的面庞。他的眼皮轻轻颤抖,已隐隐露出苏醒的迹象。
而就在同时,外圈的镜面上同步开启倒计时。
“自毁倒计时。”安隅望着那些镜子道:“这是他们的约定。一旦三位被守护者死亡,镜子就会开启自毁倒计时,倒计时结束,整座孤儿院都将覆灭。”
秦知律与他并肩,“怎么关闭?”
“白荆苏醒,可以关闭。”安隅看向高处沉睡的白荆,“但在镜的部署下,倒计时会先于白荆醒来而结束。”
唯一的破局方式,就是为白荆开启时间加速。
安隅垂眸看向地上最后一块碎镜片。
第四块黑镜,整座孤儿院最嘈杂的一块,刚才他承受的痛苦绝大多数都来自这一块。
但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中,他也空前地感知到了对时间的掌控――仿佛只要用意念拨动,就能轻而易举地推动它超速流淌。
无论是一个人的时间,还是所有人的时间,那个被认为是人类创造的概念,已经可以由他操控。
这或许就是宿命,每一次的觉悟,都必将诞育自莫大的痛苦。
安隅走向那枚黑镜,镜中此刻映着孤儿们的身影。那些身影在扭曲,无声地尖叫。
无论是人类还是畸种,都难以承受这灭顶般的噪声。
他抬眸看向长官,“我还有治疗系?”
“有的。”秦知律平和道:“你还有一个辅助,一个几乎满状态的辅助。”
秦知律摘下手套,两手十指交叠,掌心并拢,放在胸前。
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手势。
一支白烛被捧在掌心,烛光跳跃,缕缕白烟安静地缭绕开,比为陈念燃烧时更浓郁。
它们磅礴而温柔,霎时便将秦知律和安隅拢在其中。
风间怔道:“律……”
秦知律黑眸低垂,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两枝藤蔓从掌心拱出,漆黑的藤蔓上瞬间开出罂粟,那些花瓣红得近乎深黑,无尽的藤蔓轻柔地缠绕上安隅的手腕,四肢,腰腹,一圈一圈向上,直至将他完全拥抱。
安隅站在他对面,安静地凝望着那双黑眸,就像进入第三块碎镜前一样。
他不知道秦知律是什么时候主动获取了陈念和蒋枭的基因,但他知道这绝非偶然的策略――也许早在刚刚踏入孤儿院,大家走散,长官莫名其妙地要求他多去接触一些畸变儿童时,就已经在寻找可用的奶妈基因了。
终端上,他的生存值迅速回升,已接近满状态。
秦知律看着地上的黑镜,“把它捡起来。”
“不要在痛苦面前畏缩,哪怕不见终点,也要背负着痛苦走下去。为身后之人,开辟前路。”
那个声音严肃而温柔,“我承诺过,不会让你有事。”
安隅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长官。
蜡烛燃烧着长官的生命。
枝蔓中流淌着长官的意志。
但那个眼神却告诉他,这不是在担任什么辅助,而是用自己的全部,守护和拥抱他。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如此无力,自保尚难,更不必谈及保护他人。
就像白荆没有能力护住想守护的一切,他的执念只会让灾厄降临在更多人头上。
但好在,秦知律还可以。
无论世界的车轮滑向何等深重的黑暗,他的承诺似乎永远都有效。
安隅站在缭绕的白烟中恍惚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