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
妙妙醒来时口舌间残留着药汤的苦味。
她身上的伤口密而不深,看起来鲜血淋漓很是凄惨但其实都没伤到要害。昏迷的主要原因还是体质孱弱,若是换了一路抱她上剑山的那位火炉般的少侠,他受这种伤都不影响日常习武。
有药草敷着伤口,冰凉微麻的功效缓解了疼痛。妙妙睡着时被人换了一身衣裳,连头发上黏连的血块都被洗去了,她翻身下床时正对上窗边低头捣药的青年人。
青年外表二十余岁,神色沉静,眉心有颗红痣,唇色偏寡淡。比起以武犯禁的江湖人,他看起来更像是饱读诗书的名门子弟,或者带发修行的出家人。
青年放下药臼,过来给妙妙把了下脉,他说话时也没什么表情:“恢复得尚可。”
妙妙喃喃应了一声。
于是青年继续说:“再休息几日,等身体好全了便回家去罢。”
妙妙猛然抬起头。
触及青年平淡得近乎于冷漠的目光,她又紧张地缩了脑袋。“我……”她含糊着说,“我没有家。”
青年一时没再回话。室内气氛霎时冷掉了,妙妙低头看鞋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这种相对无言的尴尬没持续多久,敲门声响起,妙妙连忙过去开了门。
敲门的是剑山五弟子百里容。
“大师兄――”他话说到一半,定睛一瞧是妙妙,话闸子打弯转了圈,“姑娘你醒了?身体如何?有没有不适的地方?姑娘你饿了吗我去厨房给你端汤饼……”
“五师弟。”青年打断了百里容的咋咋呼呼,他从妙妙身后走到师弟面前,平静道,“有话就说。”
百里容似乎习惯了大师兄的冷脸,笑嘻嘻回道:“师父差我来问你想好没有?”
青年不为所动:“我意已决。”
百里容点头:“那好。”他伸手拽住妙妙,一把拉她到身旁,顺手关门:“那我带这位姑娘去见师父了,大师兄再见!”
门被抵住了。青年瞥了眼百里容和妙妙相牵的手,语气听不出情绪:“送她下山。”
百里容仍是笑:“这是师父的吩咐。”
气氛更尴尬了。
妙妙想了想,鼓起勇气说既然她被剑山搭救,那她合该去向掌门他老人家当面道谢。她话说得认真,剑山大师兄不知听进去多少,而百里容莫名其妙笑弯了腰。
被百里容领着去见掌门时,妙妙明白了他在笑什么。
剑山掌门的外表太年轻了。他看起来比弟子们年长不了几岁,只有那头积雪似的白发昭示了真实年龄。缠了几圈的布带遮住双眼,唇角似乎生来带笑,给人一种德高望重且爱护小辈的慈祥印象。
掌门正在给绿植浇水,闻声回过头,耳边挂的殷红坠子晃了下,衬得那寸肌肤白如暖玉。
他朝妙妙招手:“过来。”
像是小时候过年时舅舅招她过去,从袖子里掏出糖块给她时的态度,温和又近人。
妙妙小心翼翼上前,居然当真被塞了块糖。
剑山掌门乐呵呵道:“我收了五个弟子,都是些顽劣男儿,这山头都被他们吵得不清净了。”他停顿了下,见妙妙把糖块送入口中鼓着腮帮子听他说话的模样,他没忍住笑了声,“我见你合眼缘,可要入我门下?”
妙妙含着糖块说话含糊:“我不会武功……”
掌门说:“这些话就不必了,我不喜欢繁文缛节。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妙妙想了半天。
她把嚼碎的糖块咽了,抬头直视剑山掌门,大声道:“是。”说着就要跪下磕头,被掌门托着手臂止住了。
妙妙疑惑地站直身体,没追问。
剑山掌门摸了摸她鬓角的发丝,像在摸最心爱的狸奴:“我是李折水,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了。”
妙妙回了自己的名字。
师父颔首:“不错。你该有个姓,随我如何?”
妙妙说好。
从此以后,她就是李妙了。
……
剑山掌门李折水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这天下第一并非虚浮的名声造势,而是世人目睹过的事实。寻常绿林好汉顶多说一句以一敌十,江湖侠客能战百人便可称一声宗师,而李折水――曾经有人问过,李折水当真是人吗?
德高望重的师长也有年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李折水的出身,当他行走江湖除魔卫道时,便已经是剑气凛然的李少侠了。
最善战的少侠当配最夺目的美人。东篱山掌门将爱女许配给李折水,当时也是一段郎才女貌的美谈。
然而好景不长,李夫人的美名不仅盛传江湖,还飞进了宫里去。皇帝对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很感兴趣,于是李夫人便成为了后妃。
然后皇帝死了。没有前兆,查不出蛛丝马迹,正值壮年的皇帝突然暴毙,他身上甚至没有致命创伤,太医说死因是脏腑衰竭。
唯一的疑点是飘落在皇帝尸身上的一枝梅花。当时李折水的佩剑有梅花形的暗纹,有打趣的戏称“折梅剑”,因而他嫌疑很大,没过几日便被捉拿审问。
李折水没有反抗。他在牢里遭受严刑拷打时,皇亲国戚们一个接一个死亡,直到最后给李折水上刑的人恐惧地趴服在地磕头,请求李大人的原谅。
李折水什么都没说。他走出地牢时,能继承皇位的只剩下几个偏远地区的藩王。
最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藩王继承大统。他刚死了父亲当王爷,转头死了亲戚当皇帝,小孩人还懵着,就在臣子们的跪拜中一步步走过殿前的台阶。
后来小皇帝想给李折水加官进爵,被婉拒了。
名满天下的李大侠在某一天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被上刑时根基被毁沦为废人,有人说他明悟心境闭关突破,还有人说他是和太妃重续前缘双宿双飞去了。
无论前景如何,数十年后李折水重出江湖时,他身边只有一柄剑和一个小孩。
天下第一的李剑客开宗立派,剑山首徒便是他的养子李玄晖。
“外头还有流言,”四师兄说这话时张望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才做贼似的贴到妙妙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大师兄是师父的私生子,就是当年和太妃……”
“哎你可不能把这话说出去啊,”四师兄挤眉弄眼,“我相信师兄妹情才对你说这些,小师妹,你不会对不起四师兄的对吧?”
四师兄只是闲得慌才来和她谈八卦。
妙妙认真点头:“四师兄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四师兄欣慰极了,把手里的烤串递给她:“师妹多吃点,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这得打熬多久才能把根基打牢啊。”
师父收留她并不是为了教她习武。
妙妙很有自知之明,她的年纪对自幼打磨根骨的江湖人来说太大了,早已错过习武的好年岁,本身又没有天赋,这样苦熬十年都不如师兄们一年的成果。
妙妙只是说:“谢谢四师兄。”
自从拜入剑山,这几个月里师父都没有正式教她。端茶送水的事做了几次,侍剑、研墨、甚至半夜爬上屋顶陪师父喝酒,妙妙什么杂事都做了,也没从师父口中听到半句剑谱。
妙妙倒也不固执,反正在剑山吃喝不愁,又有什么好忧心的?
陪四师兄玩了一整天,妙妙很早就歇息了。半夜却被人叫醒,妙妙披上外衣开门一看,是师父身旁的侍剑童。
那童子在前方引路,带着妙妙绕过弟子居去往后山。
后山有一处暖泉,附近修了亭台,夜色下泉水雾气蒸腾,水上回廊仿若人间仙境。
仙境中坐着白发的仙人。
师父衣冠齐整,在斜照的月光下好似即将乘风归去。
他放下茶盏,面向妙妙走来的方向,脸上布条比白日里松了些,隐约能窥见皮肤上勒出的红痕。
“妙妙。”师父说,“衣服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