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颂月不爱读书,但精于心算,善于管账,及笄后便从祖母手中接管过家业。
那时江家祖父去世,江老夫人病了也有四年,家中商铺管理不严。
其中云州金铺掌柜的几乎把铺子看做自己的了,根本没把前去查账的小姑娘当回事,弄了假账糊弄东家,被江颂月拆穿后,恼羞成怒,竟敢对她动粗。
十五岁的江颂月,一句废话不多说,提起砍刀就朝掌柜的劈了过去。
掌柜的右臂被砍得血肉模糊。
事情惊动官府,公堂上,江颂月将账本上的虚假一一指出,终获无罪释放。
自那日起,人人都知道江家新掌事的姑娘年纪小,却不是好欺负的。而江颂月的名声,也自此向着粗蛮无礼、满身铜臭靠拢。
贺笳生没把江颂月的县主之名当回事,自持身份清贵,不愿与她这样的粗人让行。
但到底对她当年的莽撞行径心有余悸,再想起欠着她救命之恩的太后娘娘,微一思量,道:“不必与个疯子计较,给她让行就是。”
“是。”小厮驱着马儿往旁边避让,嘀咕道,“都是知根知底的,在这儿摆什么县主架子?还真把自己当闻人家五少夫人了啊……”
车轮转动,溅起泥水。
就在两辆马车擦身而过时,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吹得车厢垂帘上下翻飞。
贺笳生本能地望去,隔着珠帘般的雨幕,在“啪嗒”的雨点敲击声中,对上一双灿如星辰的清澈眼眸。
他心头忽地一跳。
江颂月不懂诗词歌赋与锦绣文章,行为粗俗,但美貌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
“……真把自己当闻人家五少夫人了啊……”
小厮那句嘲讽与近来的传言浮现在他脑海,贺笳生心一沉,朝着江颂月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耍那些小花招没用的,你想嫁给闻人惊阙,除非老天瞎了眼。”
一句话的功夫,马车错开,风住帘落,遮住了怒不可遏的青桃与牙关紧咬的江颂月。
第2章 雨中
“白眼狼!”青桃破口大骂,“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他活活饿死!”
当年贺笳生穷的连口饭都吃不上,不是江家施舍,早就活不下去了。
青桃想起贺笳生昔日的温驯与方才那副清高嘴脸,就犯呕,若非顾忌他举人的身份,真想跳下马车把人按在污水中殴打!
“县主,咱们入宫告御状,找太后撑腰,革了他的职,让他沿街乞讨去!”
“不能去。”
“怎么不能?”青桃气愤难消,看见江颂月抓握起的泛白指骨,心中一软,怒火嗤嗤浇灭在了心头。
是不能。
太后的恩情不能浪费在处置贺笳生上,要留着,用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贺笳生就是知晓江颂月的想法,才敢肆无忌惮地摆出这种姿态。
“还说县主你想攀高枝,我看贺笳生那遭瘟的东西才是!若是没有做军器监丞的岳父,区区三甲进士,他早不知道被撵去哪个穷乡僻壤了!”
是这个理,江颂月心里门清,越是明白,就越觉憋屈。
明明贺笳生才是那样的小人,就因为他有功名在身,有个做京官的岳父……
突然,江颂月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停下!卫章停下!快,去帮我与贺笳生传一句话。”
马车停下,车夫卫章听罢要传的话,容色一喜,伞也等不及撑,跳下马车直奔小酒馆。
贺笳生的马车已驶出一段距离,他坐在车厢中回想与江颂月短暂的照面,神色平静,内心却如车厢外的疾风骤雨,狂躁烦嚣。
江家没有男丁,世代积累的财富、商铺全由江颂月一个姑娘继承。各地金铺、粮铺暂且不说,光是午陵长街上专门售卖珍宝首饰的缘宝阁,就价值连城。
想娶江颂月的商户公子哥多如过江之鲫,江颂月一个都看不上。
她喜欢的是读书人。
贺笳生正适合江颂月。
他喜欢江颂月的相貌,也中意她的嫁妆,可惜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性子不够温柔小意,还要抛头露面经营家业。
太后的疼爱总有尽时,除却这个,她低贱的出身与举止,与名门贵女有着云泥之别。
与她成亲,对自己的仕途没有任何裨益。
放弃她是对的。
雨滴声如激烈急促的鼓点,催发了贺笳生心底喷薄的野心。
他勤学苦读数年,是为了跃龙门成为人上人。
从最初在江家低头讨生活,到如今高出江颂月一头,一切来之不易。决不能让江颂月再度爬到自己头上。
是以,不管江颂月与闻人惊阙的传闻有几分真,他都必须将这事扼死在萌芽中。
“贺大人――”
后方有人高呼。
贺笳生回神,听出这是江颂月的车夫卫章的声音。
他婚事在即,纵是想与江颂月割席,也不能当街失仪惹人笑话,于是命小厮停下。
然而卫章根本就未上前,仅是站在酒馆门口,声若雷鸣道:“贺大人,您给宋姑娘定的那台十八湘珠的翡翠璎珞已送至缘宝阁,明日即可取走。
贺笳生心口突地一跳。
宋姑娘就是军器监丞的女儿,他的未婚妻子,可他从未在缘宝阁定过什么首饰。
他买不起。
贺笳生猛地掀开车帘往后看,见卫章远远朝他拱手,然后昂首阔步转去拐角,消失不见。
而那个长舌头的酒馆小二,不知何时蹿了出来,在檐下笑嘻嘻地恭维:“十八湘珠的璎珞,少说得一千两吧?还没成亲就这么阔绰,贺大人对宋姑娘当真是情真意切啊!”
雨珠落在贺笳生脸上,砸得他脸皮生疼。
他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坐回马车后,眼皮狠狠抽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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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甲一共才多少赏银?置办宅院、买马车下人,就得花去大半,再去他老岳丈家拜访几回,现今他怕是十两银子都拿不出!”青桃眉飞色舞,“等他要给宋姑娘买首饰的消息传开了,看他上哪儿弄银子!”
相识多年,江颂月对贺笳生的了解大多是他伪装出来的,唯有贺笳生很穷这一点,绝无半点作假。
贺笳生中举不过半年,就是不吃不喝,也攒不到一千两银子。
酒馆小二定会把这事传开,届时贺笳生不买,会让未婚妻子与老岳丈颜面无光。
买吧,就是把绞尽脑汁筹到的钱送到江颂月手中,让她大赚一笔。
贺笳生得憋屈死。
难得从贺笳生身上扳回一局,青桃眉开眼笑,说道:“这么看,小侯爷那酒馆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征求江颂月的看法,却见她依着车壁,翘首往雨中看。
青桃跟着凑去,见马车外,瓢泼大雨被疾风卷起,于半空中飞扬,如沙似尘。有一些从缝隙涌入车厢,扑到江颂月头上,在她发顶留下亮若珍珠的星点雨珠。
“县主,别淋湿了!”青桃赶忙翻找出巾帕,递过去时,见江颂月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
青桃再次随她望去,终于在苍茫雨幕中,看见前方巍峨肃穆的大理寺正门檐下,有侍卫之外的人英英而立。
“那是谁呀?”
江颂月凝目望着那处,声音极轻,“闻人惊阙。”
“啊?”青桃赶忙一起偷看。
江颂月只在宫中见过闻人惊阙几次,大多是她陪在太后身边,闻人惊阙上前行礼,再言笑晏晏地与太后闲谈,全程视线不曾有半点偏移。
直到有一次江颂月失手打翻杯盏,惊动了二人。
她窘迫得无地自容,而闻人惊阙只是对她含笑点头。
“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怎么他就不一样呢?那气度、那模样……”具体哪儿不同,青桃词穷,寻不到合适的说辞,便略过去,“……跟画里的人一样,怪不得那么多闺秀中意他……”
江颂月头也不回地点头,“这些世家公子自小研习诗书礼乐,就连睡前童谣都是圣经贤传,自然与咱们不同。”
青桃皱着脸,觉得真这样的话,那些世家公子也太惨了。
看着江颂月满脸认真的模样,她不好反驳,就问起别的。
“县主可要与他说说话?由他出面澄清,那些疯言疯语很快就能没了。”
江颂月犹豫片刻,坚决道:“不要。”
不待她说明缘由,闻人惊阙倏地抬头看了过来。
江颂月心尖一颤,猛地将车窗关紧!
阻隔了对方的视线,她抚着急促跳动着的心,后知后觉自己想多了。
大理寺有侍卫把守,寻常百姓根本不敢靠近,偶尔经过都是正色疾步,生怕惊扰大人办案。
今日大雨,周围街道上更是人影稀少,稳步行驶的马车就变得格外显眼。
他是被马车惊扰到了吧?
再说了,离得那样远,他看不见自己的。
就是看见了、认出了,也会当做普通路人,毕竟两人不熟。
她也的确是路过,犯不着心虚。
江颂月镇定下来,重新打开窗缝,见闻人惊阙撑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抛下侍卫,步履轻缓地向着石板大道走来。
他穿的是一身暖杏色暗纹宽袍,全身上下除却腰间一块碧青玉佩,无任何佩饰。
这装扮可以说朴素了,连贺笳生都不如,他又总是温和地笑着,该是普通书生模样的。
可他身量高,肩宽腿长,步调稳重,就这片刻功夫,人已将至长街路边,手中伞都未见摇晃,一点不显文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