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蹲着在抽烟,单膝全弯,另一只脚半垫着,是个很随意慵散的蹲姿。
手肘搁在膝头,修长的手指懒懒夹着燃到一半的烟。
白色皮卡的驾驶座车窗降下,司机探出上半身,是个二十一左右的年轻男子,长了双鱼泡眼,头发是没染匀的亮黄色。
鱼泡眼把头伸出去,脸朝下,冲蹲在路边的少年微笑。
那绝不是一个友善的微笑。
周念看在眼里。
果然,鱼泡眼司机开口就是嘲讽的话:“鹤遂,你咋还有闲心搁这儿蹲着抽烟啊?好几天都没在镇上瞧见你爸,该不会又被逮到市里的戒毒所去了吧?”
原来他就是鹤遂。
周念听说过他的名字,在那些诸多离经叛道的传言里。
对于鱼泡眼司机的羞辱,鹤遂只是听着,没应声,脸上也是冷淡神色,只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烟。
深邃漆黑的眼被烟熏得微微眯着,难辨当中情绪。
见状,鱼泡眼捋一把自己的黄毛,脸上更多出几分得意之色:“要我说啊,你爸那样的人就该死在戒毒所里,少出来危害社会。”
鹤遂抽着烟,还是没反应。
“你这是默认了?”鱼泡眼哈哈笑两声,点了根烟继续说,“果然什么人下什么种,骨子里是同样的贱。”
极尽羞辱的措辞,鹤遂却依旧八风不动地稳着,他微抿着薄唇吸烟,动作慵懒,眉眼冷淡。
周念止不住在想,这人脾气可真好,被人这样骂都没反应。
鱼泡眼夹着烟的手搭在窗外,他似乎觉得一声不吭的鹤遂很无趣,索性手指一动,把烟灰往鹤遂脸上弹去。
鹤遂没有任何闪避行为,任由那截带着火星子的烟灰砸到脸上。
烟灰落在鹤遂高高的鼻梁上,立马弹散开,灰黑色的粉末飞飘到少年黑浓的睫之上,坠着他眼角的冷凉,凝作寒潭。
饶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周念,都能清晰看见,鹤遂的鼻梁立马就被烫出绿豆大的醒目伤痕。
顿感鱼泡眼司机是真的好过分。
谁料,鱼泡眼司机还不肯作罢,接着笑骂:“也是,你爸是个瘾君子,你妈是只给钱就能随便上的烂鸡,也不指望你能高贵到哪儿去,况且――”
话还没说完,鹤遂已经抽完最后一口烟,他垂下手臂,将燃到尽头的烟杵在地上的一块卵石上面,轻微一旋将其碾灭。
他的动作何其漫不经心,以至于他随着青白色烟雾起身的那一瞬间,没人注意到他眼底弥出的粼粼冷厉。
周念看见鱼泡眼以最快的速度丢掉手里没抽完的烟,身体缩回车里。
紧接着是车窗快速升合的画面。
她不理解,有这么吓人吗?
下一秒,只见鹤遂姿态轻松地转身,从后面五金店外摆的摊子上随手抽出一把铁锹,利落地往肩膀一抗,走向白色皮卡。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压不住的野性和劲儿。
车辆发动机的声音响了。
白色皮卡正要起步,周念看见少年长腿一迈,奔跑起来,薄唇扯出冷笑的弧度:“有用吗?”
黑发在狂奔的风中扬动,恣意狂妄。
砰――!
随着一声刺耳重响,鹤遂已经跳上皮卡车的前盖上,稳稳站住脚。
刚起步的车瞬间刹停。
鹤遂不羁地敞开双膝蹲下,落下肩上的铁锹,铁锹的尖尖点在挡风玻璃上,也点在鱼泡眼的眉心位置。
鱼泡眼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后仰死死贴在靠背上。
看到这里,周念决定收回先前的心中所想。
这人的脾气一点都不好。
鹤遂用锹尖点点玻璃,眉梢轻扬间满是张狂,冲着鱼泡眼抬抬下巴,示意对方下车。
鱼泡眼怎么肯,再怕也要打肿脸充胖子:“你让下车就下车?老子偏不,你有种今天就把我的车砸了!”
说到激动处,还指了指自己的衣领,“来,有本事把老子拽出去!”
鹤遂垂着眼,默两秒后,舌尖顶着口腔笑了。
痞子气满满。
每当周念回想那天的情景时,都后悔当时没有站远一点,不然也不会被吓到丢掉呼吸。
玻璃的炸碎声响彻南水街。
鱼泡眼惊恐的颤叫掺在其中,震得周念耳朵生疼,她都没反应过来,等定睛时,看见鹤遂的手已经伸进挡风玻璃无规则的破洞中。
整个过程发生,鹤遂都很快,却又不止是快,更多的是狠决。
足够的狠绝,才显得他那么利落。
周念留意到一块碎玻璃斜插在他的掌心里,鲜血汩汩地往外流,顺着腕骨的一股青筋,流得满手臂都是。
鹤遂却仿若未觉,带伤的手直接揪住鱼泡眼衣领。
鱼泡眼满脸苍白,惶恐地大叫:“报警――!帮我报警啊啊啊啊!”
鹤遂脖颈爆出明显的血管,他用力,利决地将鱼泡眼一整个扯出,拽到挡风玻璃外。
那么的张扬恣意,那么的无所畏惧。
鹤遂俯身逼近,把鱼泡眼提得更高,那场景很像兴致盎然的猎人在收网时俯视猎物。
很快,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五厘米。
等到如此近的距离,鹤遂脸上才浮出笑意,眼底寒光却半点不减,只徐徐笑问:“来,你说说看,现在这样谁比谁高贵?”
鱼泡眼白着一张脸,连连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周念看见少年的笑容愈发邪妄阴冷,“警察过来需要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你要么选择道歉,要么让人再帮你叫个救护车。”
“……”
鱼泡眼心理防线崩溃,求饶道:“我、我错了……”
鹤遂转脸,侧耳去听:“大点儿声。”
鱼泡眼的眼角飚出泪,脸皮涨红,扯着嗓子绝望地喊:“错、错了!我错了!”
鹤遂眯着眼笑了。
暮春晌午,少年的笑容比阳光还晃眼,抛开他此时的行径不谈,画面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周念将一切看在眼里。
热闹看到这里,也算告一段落,周念准备抬脚离开时,蹲在皮卡车盖上的少年扭头,看了过来。
他的脸庞瘦削清绝,骨线流畅,偏偏瞳仁黑得不见底,目光里盛着落落阴沉,散发着强烈的进攻性。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风吹来远山灰烬的味道。
周念呼吸一凛,有种窥视他人被发现的心虚感,连带着喉咙都在收紧。
她想逃。
偏偏又在他的目光里被定住了脚。
第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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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发展在诡谲中带着点戏剧色彩,周念并没有直接离开,鹤遂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短瞬相接,又在转瞬间错开。
是他先将目光移开,神色不痛不痒。
等周念的思绪重新活泛时,她有些心虚地低头,注意到自己提橘子的手指收得死紧,掌心尽是薄湿的汗。
要是再被他多盯上一秒,她整个人都得大汗淋漓。
鹤遂拎着铁锹起身,长腿一迈,爽落地从皮卡车前盖上纵身跳下。
人还在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的白t在后背鼓出风包,猎猎一颤,就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弧度。
鹤遂稳稳踩在地上,转身把铁锹放回五金店的摊子上,抬头看向老板:“谢谢。”
五金店老板目睹全程,连大气都不敢出,脖子僵硬地点点头。
周念还在原地看着,少年身影缩小在她的瞳孔里移动。
根本移不开视线。
周念从来没有和鹤遂这样的人有过交集。
哪样的?
她也不太说得上来,只能尝试进行模糊地描述:他周身散发出的气质非常阴郁,冷厉,也极其特别――他在人群中,就像一只被放进羊圈的狼一样醒目,周围都是温软纯善,洁白的毛,寻不出一丝恶的气息,只有他血污俱下,满身的黑,隐在暗处准备大杀四方。
鹤遂身上散发的气质对周念而言,一面觉得很陌生,一面又觉得很吸引人。
让她忍不住地看了又看。
这时候,鹤遂人还在路口,他逆着日光站着,使得脸孔模糊不明,周身线条却被反衬得格外瘦削凌厉。
他正低着头,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周念目光下滑,才发现他在看自己的掌心,然而看清时,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鹤遂的掌心里斜插着一块碎玻璃。
玻璃一半暴露在空气里,一半插陷进血肉里,锋利边缘染满鲜血。
这完全是光看都觉得很疼的程度。
周念这人最怕疼,见不得这种阵仗,她看得直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