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女官低下头,拉起锦被一角,盖在了景昀脸上。
这锦被厚且重,压在一个普通婴儿的脸上,必然窒闷。是以李女官每夜看护时,必然时常惊醒查看。
景昀在心里叹了口气。
皇宫里会死很多人,景昀知道。
但她不希望死的是自己。
她挪动锦被下的手,戳了戳李女官的手臂。
李女官小臂疼痛,醒了过来。
景昀动用了自己攒下的一点灵力,不会真正伤及李女官,却会让她迅速惊醒。
果然,李女官睁开了眼。
她的眼底有些恍惚,但当她看到没来得及逃离的姚女官时,迅速变了脸色。
宫里再度掀起了轩然大波。
景昀身边的人换了一次又一次,这处宫殿的看守越来越严密,萧皇后有时会来看她,摘下身上精美的珠玉将她抱在怀里,凝视着她稚嫩的小脸,眼底满是伤感,仿佛想要透过景昀的面容看见另一个人。
景昀也注意到,萧皇后的脸色越来越疲惫。
皇后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出头,然而再华丽的妆容都遮不住她脸上的疲倦和沉重。
景昀有一种感觉,萧皇后就像一条琴弦,已经绷紧到了极点。
但即使景昀,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皇室衰微,白党强盛,这已经是不可避免、无法扭转的局势。
就像大江东去,浩浩荡荡,岂是人力能够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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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是几年。
在中原以西,有一座名声很大的城。
那座城叫木叶城,属于魔教。
木叶城的正中,有一座很华丽、很巍峨的宫殿。
那里便是魔教教主的居所,魔教心中的圣地。
宫殿的观景台上,铺满了厚厚的、价值万金的雪绒毯,所有尖锐的地方都被磨掉,然后包裹上最柔软的绸布。
所有侍从路过观景台时,都会尽可能地放轻脚步,甚至连呼吸都要屏住,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因为教主议事时,会将少教主带到大殿外的观景台上,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亲自照看。
魔教所有人都知道,少教主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展现出了异常的聪慧与天赋,只是性格有些过分沉静,很不喜欢被人打扰。
侍从们匆匆而过,有人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朝观景台中瞥去一眼。
那里有一个年纪还小的幼童,白衣如雪,面容稚嫩柔弱,容貌却极为秀美,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他一手支颐,另一手执着一卷书册。
如果这本书的封面被人看到,必然会引起一片惊呼声。
因为它是历代魔教教主所修功法,魔教不传之密。
那本书的名字很简单,但有时越简单反而意味着越强大。
就像魔教到现在也仍然叫做魔教,没有哪一位魔教教主突然兴起,改个威武雄壮气吞山河的教名。而江湖上那些叫做万古宗、昊天派之类的宗门,多半都是些最不起眼的小门小派。
有谁能想到,这个稚气的、柔弱的小小孩童,竟然已经开始修习魔教极为高深的功法?
江雪溪放下那本书,将它合上,朝身后递过去:“收起来吧。”
魔教教主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闻言有些意外。
江雪溪道:“看完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面容却清美宁静到了极致。
教主看着儿子那张出众的面容,心里大为骄傲,嘴上却道:“先留在你手里也可。”
江雪溪淡淡道:“不必,我看过就不会忘记。”
这话无比简洁,丝毫不含其他情绪。但这样淡淡说来,本就是最令人震撼的事。
教主神色丝毫未变,显然已经习惯了江雪溪的聪慧,于是伸手接过了书册。
江雪溪不再说话,继续静静看着观景台外远处的风景。
教主道:“我一直很好奇,你想看外边的风景?改日令人带你去城外大漠中看看,何必一直站在这里。”
江雪溪摇摇头:“这里最高。”
观景台是整座木叶城中最高的地方。
教主好奇道:“你到底想看什么?”
江雪溪道:“东边,中原。”
教主眼中异彩连闪,叹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儿子,小小年纪便有此等雄心。”
教主话中深意,自然是魔教多年来的野望:江湖正道凋零多年,早已不足为惧;西域十二国受控于魔教多年,不过是几条魔教的狗。
那么魔教还想要什么?
当然是中原。
江雪溪没有说话。
他依旧凝望着东边,凝望着远处的天际。
他觉得教主话太多,有些烦。
魔教追逐的大业,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思,或许有空可以做一做,但将其当做一生追逐的野望,未免有些无趣。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对江雪溪来说都很无趣。
这或许是因为他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都很简单。
不过,江雪溪想,他真的很想去中原。
这种向往仿佛从江雪溪出生落地,第一次有了记忆开始就存在于内心深处,尽管江雪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教主见独生爱子一直不答话,走过来将他抱起,有意逗他:“你要是想去中原,明年开春,我们去秦国京城看看可好?”
江雪溪抬起头,没有挣扎,言简意赅地问:“为什么?”
教主语气深沉地道:“秦国的天快要变了。”
“我们去看看,我教未来的对手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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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景台上,江雪溪持续眺望东方时,秦国的皇宫里,景昀也在凝望西方的落日。
她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神很冷,毫不掩饰。
事实上,景昀倒不是在故弄玄虚。
――萧皇后死了。
萧皇后身体底子强健,几年来虽然身心疲惫,消瘦清减不少,但至少算得上健康,本不该早早过世。
秋日里,萧皇后突然偶感风寒,病倒在床。景昀很想去看看,但皇帝与皇后生怕景昀沾染病气,不允她到床前侍疾。
景昀没有办法,只能招来太医,亲自过目萧皇后的脉案。
萧皇后的风寒来得奇怪,一病缠绵数月,迟迟未好,景昀翻阅脉案,察觉到其中存在些问题。
倘若脉案为真,萧皇后最多只需一月便可病愈。
正在景昀打算悄悄潜入凤仪宫,亲自为萧皇后诊治时,萧皇后的病情急转直下,突然加重。
皇后终于允许景昀亲自侍疾了。
来到萧皇后床前,景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搭了搭萧皇后的脉搏。
然后她低下头,伏在萧皇后耳边道:“不是风寒,是中毒。”
萧皇后看着她,神情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
最终她只是抬起手,摸了摸景昀的发顶,道:“母后知道,这不重要。”
景昀就不再说话了。
萧皇后轻声道:“母后总是觉得,你不像个小孩子,反而像是生而知之,从来没有让母后多费过半点心思。”
她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景昀的肩:“去磕个头。”
景昀走到萧皇后寝殿的屏风后,对着那幅卷起的画像叩首。
萧皇后满意地笑了。
景昀知道,那是萧昭仪的画像。
萧皇后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画卷中是谁,景昀也从来没有问过。
萧皇后轻声道:“你该知道,母后快不行了,往后这宫里就是白家的天下,你要乖一点,不要太聪明,好不好?”
景昀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萧皇后低下头咳嗽。
她病得很重了,面色枯槁,明明二十多岁的人,却有一种风烛残年的油尽灯枯之感。
萧皇后道:“听话,谁能做主,就听谁的话,不要太有骨气,不要太聪明,温和一点、驯顺一点。”
景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知道,萧皇后说这些,是真的只想让她活下来。
皇家的颜面、皇族的高傲,那些都不必有,也不必管,只有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这和萧皇后所信奉的理念当然背道而驰。
萧皇后愿意为了捍卫景氏正统赴死,却在她身上存着一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