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停顿片刻。却没有走进点心铺,而是脚下一转,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走了下去。
“金乳酥还是中州做的最正宗。”景昀想,“还是等来日回中州岳山道殿时,再去山下买一笼金乳酥给纯华吧。”
那孩子小时候非常柔弱,怕黑怕冷怕孤单,刚搬进云台那几个月除了晚上睡觉,其他时候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景昀。
有时半夜景昀在榻上闭目静修,能听到纯华的足音哒哒哒从庭院中穿过,跑上台阶停在她的房门口,然后很小心地敲敲门,带着哭腔问:“师尊我能不能进来和你一起睡,我会很乖的。”
景昀四岁入道殿,被凌虚道尊收入门下。她从小性格就非常幽僻冷淡,以至于凌虚真人忧心忡忡躲在暗处观察她很久,生怕景昀在兽潮里吓出阴影留下后遗症。
所以对她来说,纯华这种非常容易亲近依赖他人的孩子简直可怕。景昀一度怀疑自己凭借眼缘收下纯华是个错误,她娇小幼弱,过分依赖景昀,而这绝对不是道尊首徒需要的品质。
但不管怎么说,纯华还是跌跌撞撞长大了。
飞升后的很多年,景昀常常趁夜坐在宫殿顶,远处银河闪烁着动人的光辉,横亘天庭无边无际。她开始长久地回忆从前,怀念师兄、怀念师尊、也怀念纯华。
她收下纯华时,刚刚继承道尊之位,那时她能信任的好像只剩下师兄。
纯华来到道殿时还那么小,就像景昀当年一样。
论起天赋,纯华并不是最顶尖的一个孩子,但道尊收徒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景昀只看眼缘。她看着纯华,刹那间好像恍惚地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景昀有段时间常常闭关,纯华眼泪汪汪地扒着门框目送她进后山洞府。江雪溪看得好笑,就把她抱出去玩,顺便代替景昀给她授课,等景昀出关再把纯华送回去。
――江雪溪。
景昀从颈间勾出银链子,一手握住下方垂吊的月华瓶。
下界之前天君欲言又止,很怕她找不齐师兄的神魂从此心灰意冷,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直到现在景昀想起来,都深觉天君的表现着实有趣。
不会的。景昀想。
她修道的意义在于修道本身,从她飞升那一刻起,她求道的本意已经实现,道心就已经臻至完美坚不可摧。即使找不到师兄,也不会真正意义上毁掉她的道心,所以天君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毫无道理,归根结底,还是先天神明和飞升仙人修行道路截然不同而产生的极大误会。
但如果师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景昀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敛起。
神魂伤处似是感知到她此刻的心绪,再度泛起锥心蚀骨的剧痛。景昀极快地眨了眨眼,并不因此有丝毫动容。
景昀早就习惯了,在飞升之初的百余年里,神魂的剧痛有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直到百年后才慢慢好转――神魂的伤处无法愈合,好转不是因为疼痛消散,而是因为她习惯了。
她可以习惯神魂的伤处,可以习惯再也无法视物的眼睛,却没有办法习惯师兄离开。
从她四岁拜入凌虚道尊座下起,江雪溪就成了她的师兄。比起日理万机的凌虚道尊,江雪溪对她的照顾教导反而更多。她飞升那年三百一十岁,而江雪溪陪伴了她三百零六年。
师兄本身就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即使是在他故去一千年后的现在,如果还有当年的故人相见,也依旧能从景昀身上捕捉到江雪溪的影子。
景昀在一家书局门前停住步伐,抬头看了看牌匾,略感意外。驻足片刻,她走进去,在柜台上笃笃轻叩两记。
直到这两声叩击响起,书局伙计才发现柜台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雪衣少女,她面貌寻常,眼前覆了条宽约三指的白绫。
景昀道:“我要见你们掌柜。”
伙计脸上堆起了圆滑的笑:“哎,姑娘有什么事跟小人说就行,掌柜外出,暂不方便。”
景昀平平淡淡道:“故人今在否?”
伙计起初微愣,脑中灵光一闪,忽而想起道殿数日前秘密传往各州分殿的消息,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接上了暗语的后半句:“芦叶满汀洲?”
下一刻他跳起来往后跑:“贵客稍等!”
片刻之后通往书局后院的门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白白胖胖一脸和蔼的老头走出来,那伙计垂手跟在后方。
老头来到景昀面前,声音听上去平白无故让人想起没睡醒的水獭:“敢问尊驾是从宣州来么?”
果然!
景昀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张三真人将她送还春风渡一事报至道殿,而后道殿传讯各地,通告了她的存在,说不定还命令分殿寻找她的踪迹。
“是。”景昀毫不遮掩。
老头面色不变,但景昀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慎重:“在下姓白,在虞州分殿当值,请问尊驾有何贵干?”
景昀说:“我有几个问题。”
一炷香之后,景昀带着从白姓话事人口中得到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书局。
景昀对容安城的地形不熟悉,不过她曾经亲临过人族与魔族、妖族对峙的前线,甩掉跟踪者的本领堪称登峰造极。她头也不回,脚步轻轻穿过几条小巷,转瞬间身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景昀掸掸袖子,十分满意。
既然从虞州分殿的人口中捞到了消息,她今日出来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大半。于是给自己再次变幻容貌,准备寻找灵石交易点。
灵石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出产灵石的矿脉大半由道殿组织开采,还有一部分掌握在名门宗派、修行世家手中。为了避免灵石分配严重失衡,道殿会对各州灵石矿脉出产的灵石进行重新规划分配。
道殿在各州主要城池设有灵石交易点,由道殿开设的交易点中更为安全、灵石的数量与质量都很丰富,唯一的缺点就是进出需要出示在道殿或各分殿开具的证明。
景昀当然没有证明,也并不想去试探一下千年来后辈们对证明的查验是否严格。因而她要选择另一条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大部分修行者又心照不宣的途径。
灵石地下交易点。
景昀年少时下山出任务,师伯师叔、师兄师姐们都很乐意指点她,教了她一些不太上得台面,偏偏又很实用的技能。
譬如寻找此类地下交易点。
说是灵石地下交易点其实不太准确,实际上,这里交易的并不只有灵石。
千年过去,道殿各处暗点没有太大改变,地下黑市的进步倒是翻天覆地,景昀找了半天才找到黑市的入口。
黑市的入口是一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饭馆,进入它的后厨,就会发现地下别有洞天。
景昀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下,每走一步都能察觉到空气中的潮湿气息越发浓重,石阶上布满青苔,两旁的石壁上甚至渗出了水珠。
然而下到石阶底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一扇巨大的黑色大门矗立在景昀面前,任何人站在这里,都会显得异常渺小。
巨门缓缓打开了。
景昀面无表情,心想这一套故弄玄虚的手段倒是千年未变,实在无趣。
她见过的奇珍异宝、阴邪物件都太多了,自忖这扇门后无论有什么,都不能令她有丝毫动容。于是景昀从从容容迈进了巨门,任由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只泰然自若用神识环顾四周。
下一刻,景昀八风不动的面容终于显露出了突兀的错愕之色。
――“殿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假期结束,要坐车出远门,后天双更补上,鞠躬。
第32章 32 金错刀(三)
◎景昀淡声道:“尊驾前倨后恭,令人不敢恭维。”◎
景昀未飞升时, 曾经亲自下山执行任务,去过很多次黑市。深知黑市里鱼龙混杂无奇不有,哪怕看见一群妖魔鬼怪在她面前跳舞迎客都能安之若素――她又不是没见过。
这扇门后的景象显然很正常, 乍一看和寻常坊市无异。两边商铺看似平平无奇, 路旁摊贩们笑容可掬,行人来来往往不时驻足讲价,真是十分和谐的一幅画面。
这幅和谐画面中最不和谐的人有两个。
一个瘦小寻常面目普通的男子从人群中左冲右突挤过, 像条滑溜的泥鳅,速度快的惊人,转瞬间晃到街尾拐角消失不见了。
后方慕容灼紧追而来,她像一只轻盈的鸟儿,足不沾地自空中掠过,娇艳的脸上却乌云密布。她甚至没发现近在数丈外的景昀, 清声一喝追了过去。
――“殿下?”
景昀想也不想, 跟了过去。
那瘦小男子显然对黑市地形极其熟悉, 奔逃路线堪称神出鬼没,忽而出现在街头,忽而从另一条巷子里冒了出来,一个眼错不见又拐进路边某家店铺前门,再从后门绕出。他往常惹上麻烦, 靠着这手地形便利加上步法敏捷都能轻易甩掉,但这一次不管他跑到哪里, 只要一回头, 余光里总能看到远处追来的淡绿色身影。
他引以为傲的步法仿佛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要不是黑市地形复杂对方又不熟, 恐怕跑不出一条街就要被抓住了!
瘦小男子心里叫苦, 心知这次是碰上了难啃的骨头, 这绿衣少女看上去天真烂漫,修为却不低,不知是哪个世家宗派的得意弟子。
他想到惹来麻烦之后会受到的惩处,顿时遍体生寒,心想事到如今只有咬牙一搏,这绿衣少女美貌罕见,如果把她撂倒带回去,想必在主子那里也能勉强过关。
他打定主意,脚下急转,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的小路,紧接着从袖中抽出一物,回过身――
无声雷霆当头落下,映在瘦小男子惊恐大张的眼底!
轰隆!
瘦小男子撞塌了半面墙,头破血流骨头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根,头一歪晕了过去。
慕容灼落下地来,胸脯剧烈起伏,怒气未消,她走过去用力踢了晕过去的瘦小男子一脚,忽然瞥见他袖中有什么东西折射出亮光――
咣当!
瘦小男子腾空飞起,再度撞塌了巷子尽头另外半面墙,这次是真的昏过去了。
景昀蹲下身,从瘦小男子的袖中拿出了那个折射出亮光的东西,顿时嫌恶地松开了手,当啷一声砸落在地。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
慕容灼用脚尖把镜子翻过来,只见镜子背后的花纹好看归好看,却有些怪异。仔细看去,花纹中藏着细细密密的符文。
“这是什么东西?”
“迷魂镜。”景昀站起来,抬手理了理系在脑后的云罗,“镜子本身是普通镜子,背面刻上符文之后,就有了迷惑人心的功效,所以叫做迷魂镜。”
她抬头看了眼慕容灼,见这位殿下还没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提醒:“迷魂符文属于偏门,一向为道门不齿,是以它在青楼楚馆里还有另外一个别称,相思镜。”
慕容灼意会过来,脸色铁青,如果不是景昀及时拦住,她能把昏迷的瘦小男子烧成灰。
景昀对慕容灼的恼怒表示理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地下黑市不是地里随处可见的大白菜,对于大多数人――不止是凡人,还有低等级的修行者,都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虚无缥缈的影子。想要得其门而入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容灼和她分开才大半天的时间,怎么会出现在地下黑市里?
景昀瞥见那面相思镜,心底有了猜测。
果然,慕容灼说:“是他带我进来的。”
和景昀分开之后,慕容灼独自游荡,她身上没带灵石,金银却是不缺的,在各家商铺里一掷千金,凡是看中的东西全都眼也不眨地买下来,很快就成了有心人眼中的肥羊。
当慕容灼出了一家商铺,沿着长街走入人流时,突然感觉一只手鬼鬼祟祟探了过来,慕容灼以为是好色的登徒子,二话不说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对方的手断了。
打滚惨叫声中,慕容灼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发觉对方的目标应该是自己腰间的储物袋。
――慕容灼讲到这里,景昀心里大概有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