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睁开眼, 顾不得摔痛的脑门,第一时间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旋即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 这次是个人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那双手非常娇小, 骨节细嫩, 是个小孩子的手。
慕容灼转头瞥见墙边有面镜子, 正要过去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突然门外脚步声响,她全身一激灵,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女子已经走了进来,大惊失色:“王师妹,你怎么还没换道袍!”
‘王师妹’:“……”
好在时间太紧,年轻师姐没来得及和慕容灼多说,二话不说左右看了看,拿起挂着的道袍示意慕容灼穿上,然后匆匆忙忙给她梳了头,拉着慕容灼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数落:“今天这么大的日子,你还敢磨蹭,待会到了主峰殿前,千万要安分一点,知道吗?”
慕容灼什么也不知道,还是做乖巧状点头。
她发现这具身体灵脉都没有全部打开,还很荏弱,心中多少有了点猜测。
景昀对前两个幻境里,她们变成动物提出的看法是:幻境来自于江雪溪的记忆,如果要保证幻境按照记忆顺利进行,就必须确保她们这些幻境外的不速之客无法对幻境造成太大的干扰。
比如让幻境中不该存在的人变成毫无灵力的动物。
慕容灼见过道殿的道袍,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大概确定自己此刻是在道殿中了。
道殿中除了后厨,想来不会豢养很多没有灵力的动物。她被塞到这个小女孩的躯壳里,应该也是出于限制行动的目的。
一具年幼柔弱,基本没有灵力的身体,想做什么大事当然也是做不成的。而她能做的那些小事,对幻境发展又无法造成巨大干扰。
师姐招来一柄灵剑,带着慕容灼御剑而起。
慕容灼低头下望,绛阙朱阁、碧绿山林随着飞剑一掠而过,天空中闪烁着各色法宝灵剑的光芒,无数道殿弟子急匆匆赶向同一个方向。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慕容灼想,但却不敢开口询问,因为她一无所知,一问师姐就会发现问题。
飞剑落下,慕容灼举目四望,看见眼前巍峨高大的殿宇,以及殿外巨大到仿佛无垠无界的广场。广场上站满了穿着道袍的弟子,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沉默。
师姐把慕容灼塞进了广场上最末的一队,这可离大殿太远了,慕容灼用力看了半天,还是没能看清殿宇牌匾。
忽然,从远处大殿中传出了一声清丽的剑鸣,剑鸣声响彻整片广场。下一刻,广场之上,所有弟子的佩剑全都发出了清鸣之声。
它们的剑鸣或清亮、或低沉、或高亢、或低弱,但当它们合在一起时,最终便化成了龙吟般的剑啸,其声直上云霄。
整座广场上的弟子齐齐低首,和着剑啸悲声:“恭送道尊化归天地!”
大殿之中,景昀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高处天光照不到的地方供奉着师尊的神位,她从大殿中仰头望去,仿佛师尊仍然笑吟吟立在云阶之上,朝她招手:“小玄真,过来。”
然而现在高处只剩下一块冰冷的神位,神位上‘凌虚’二字简直刺的景昀双眼要滴下泪来。
她想起自己当年站在大殿之上,对着师尊的神位泪流满面。
景昀的眼眶泛红,所有情绪都被她死死按捺住。她一手按上了太阿剑柄,朝江雪溪看去。
身后半步,江雪溪正立在那里,对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去吧,师妹。”他口唇微动,无声地道。
景昀抬步,朝十二重殿阶上走去。
身后传来静虚真人的声音,这位师叔平日里看上去那样和蔼可亲,此刻说话的声音虽然一如往常,但其中却隐隐带着冰冷。
“玄真师侄。”静虚真人缓声道,“太阿乃道尊佩剑,师兄化归天地,太阿理应交还。”
药阁清宁真人蓦然起身,怒道:“静虚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静虚真人含笑道:“道尊之位,强者居之,而今南北不安,还是要一位大乘境真人才能震慑。”
江雪溪淡声道:“师尊在时,曾亲口当众说过,玄真堪为继任道尊,怎么彼时不见师叔据理力争呢?”
清宁真人气的俏脸通红,怒喝道:“静虚,依仗身份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你要在师兄灵前威逼他的弟子吗?”
药阁阁主清宁真人是凌虚真人的师妹,从来都是凌虚真人的坚定支持者。她一开口,许多追随凌虚真人这一脉的长老纷纷开口,斥责静虚真人。
静虚真人却不畏怯,后退一步,缓缓道:“诸位师兄师妹们,静虚并无私心,我虽侥幸破境大乘,却在大乘初境滞涩多年不得寸进,实在当不起道尊之位,依我之见,凌虚师兄化归天地,如今道殿之中论起修为,该当推崇衡玄师兄。”
――道殿正使衡玄真人,大乘中境,离上境只有一步之遥,修为直追凌虚真人。
衡玄真人道:“静虚师弟谬赞了,我愧不敢当。”
他虽然语气谦让,神情推辞,但在场众人谁看不出他的意思?
江雪溪并不理睬衡玄真人,反而转过身,朝景昀深深一礼。
师兄在她的眼前低下头,语气异常恭谨道:“请玄真真人尊奉凌虚道尊之命,秉太阿,登重阶,参拜神位,以承道尊。”
“慢着。”又一位长老开口了。
倒向衡玄真人的长老并不算少:“我也以为,此事该再议,道尊之位干系重大,还是应该选贤举能。”
这句话可就太过分了,人走茶凉,凌虚道尊在时,道殿中人人慑服,而今在他的神位前说出这种话,不但是明晃晃的违背凌虚道尊遗旨,还暗指凌虚道尊任人唯亲。
清宁真人柳眉倒竖,冷笑一声:“好你个德阳子,凌虚师兄在时待你不薄,师兄化归天地,你立刻就成了衡玄的一条好狗,两面三刀左右摇摆,我真是羞于与你同处殿中。”
双方顿时七嘴八舌开始争吵,这群超脱于世俗之上的道殿真人、人间仙神,在道尊之位面前瞬间抛下了所有矜持,虽然还勉力端着脸面,但吵起架来和市井泼妇的区别并不大。
当静虚真人重申‘能者居之’的理念时,江雪溪冷冷道:“静虚师叔,道尊之位每一次更换都影响重大,正如人间帝皇不宜频繁轮替,因此在选择道尊时,不止要看现在,更要看未来――正如师叔你虽居于大乘初境,但多年来未有寸进,可见前途暗淡。”
他注视着静虚真人,目光却冷淡而缥缈,在静虚真人涨红了脸前,先一步道:“衡玄师伯,您说对吗?”
“玄真现为炼虚上境,虽然境界远不能与您相较,但据我所知,您炼虚上境之时,足足比师妹如今年长了三十岁。”江雪溪沉静地、寸步不让地道,“师伯,论起修为境界,您远不如师尊,论起天赋未来,您远不如师妹。”
他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来,迎着衡玄真人扑面而来的巨大威压,仍然寸步不让地颔首道:“论起心胸宽大,您就更和道尊无缘了。”
“小子无礼。”衡玄真人森然道,周身威压蓦然四散,直直朝着江雪溪当头压下。
炼虚与大乘之间虽然只差一步,但有如天堑。江雪溪只觉周身冷汗涔涔而下,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低下头,朝地面跪去。
他反手拔剑,借春风渡撑住,却微微侧首,借余光望向了十二阶上。
景昀已经站在了那里。
她朝江雪溪颔首,立在阶顶,立在凌虚真人神位旁,一寸寸拔出了太阿剑。
天地间灵气疯狂涌动,顷刻间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殿外广场上所有弟子惊骇地抬起头,感受着忽然朝此处汹涌而来的灵气。
衡玄真人猛地抬头,望向阶顶。
景昀面色苍白如雪,眼眸却漆黑。她的手中,太阿剑身剧烈颤动,天地间灵气汹涌而来。
“轰隆!”
雷声划破天际,照亮聚拢而来的层叠阴云,云层后电光一闪而逝。
雷霆携着无上伟力,轰然劈下。
殿中,不知是谁最先喊了声:“天劫!”
静虚真人面色微变,他到底是大乘境,经历过大乘天劫,一眼看出了端倪。
清宁真人厉声:“快退!”
天劫冲着景昀而来,此处就是劫眼所在,任何留在劫眼正中的人,都会一同受到天劫攻击。因此不待清宁真人话音落地,殿内所有人齐齐朝外退去。
唯有江雪溪不退反进。
劫雷已经在空中凝聚,落向大殿,景昀抱起凌虚真人的神位,抛向江雪溪。
“快走。”她说。
江雪溪微微颔首,正如景昀记忆中那样,飞身接住神位。
他在惊天动地的雷声中朝外退去,口唇开合,声音消泯在了雷声中,但景昀能看清他的口型。
他说:“有我在。”
雷劫当头而下。
大殿内终于只剩下景昀一个人。
她手提太阿,望向穹顶,在雷劫落至穹顶前,已经反手一剑斩向空中。
太阿剑有如白虹,不偏不倚迎击而上,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焚为齑粉的劫雷声中,剑与雷劫相撞,顷刻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震响,穹顶化作飞灰,灼目的白光席卷了整座主峰。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接连不断落下,天边昏黑一片,唯有令人心胆欲裂的天雷撕裂天穹,源源不断朝着主峰峰顶落下。
清宁真人抢在雷劫覆盖整座主峰之前,披头散发地把所有弟子弄出了主峰,狼狈不堪头发散乱,她凝视着如今已经被全部笼罩在雷鸣电光中的主峰,喉头微微颤抖,忽然冷笑起来。
“衡玄呢?”她厉声问,“衡玄,你待如何?”
衡玄真人背对着她,闻声转过头来,神情静默如水,唯有手指在袖底攥紧,将他内心的情绪泄露了分毫。
有人问:“拂微呢?”
清宁真人身侧,掌刑长老正端正而恭谨地抱着一座神位,闻言神色复杂,隐带担忧:“拂微又回去了。”
主峰之外,江雪溪静静守在那里,劫雷与他擦身而过。
江雪溪目光中隐带忧虑,仰头望着天边。他随手拔出剑,一泼鲜血飞溅,面前他曾叫过师叔的长老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殷红的血从剑身滚落而下,一滴滴落在草丛里。
江雪溪仰起头。
轰隆!
这不是又一道落下的天雷,而是剑与天雷对撞时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道道巨大的光柱横亘天地之间,那是雷霆留下的残影。就在那令任何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视的光柱中,一道身影从主峰之上向着天穹掠去。
景昀的面色惨白,眼中却仿佛跳动着灼人的火焰。在又一道天雷加身之前,太阿剑光携着不亚于雷霆的威势,斩向天穹。
轰!轰!轰!
每一记巨响都惊天动地,每一记巨响都是剑光与雷霆的正面相抗。
当年的玄真真人做不到,但玄真道尊可以。
最后一道劫雷轰然落下,于是主峰外所有观战者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
雷霆黯然消散,天边乌云还没来得及散开,所有人眼前仿佛还晃动着一片明亮的白。
天地间所有灵气疯狂涌动,朝着高空中那道身影汇集而去。
清宁真人耳边嗡嗡作响,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衡玄师兄,你看今日天劫,与你当日相比如何?”
衡玄真人面色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