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墨,你怎么一时懵懂?”他主动地解释。“我所说的这些新鲜的消息,就是五日晚上茂昌商行门前的那一团黑铁引出来的啊!”
景墨这时方才明白。原来是偏偏有一些奸商,只知自己发财,别的什么也不管。尽管老百姓大声疾呼:“不买劣货:不买劣货!……”可是奸商们不但黑了良心,连耳朵也给塞住了,他们依旧大贩其劣货,企图混水摸鱼,趁机多捞一把。于是,有一个年轻俞惠芳,在右社上那一家专贩劣货的茂昌商行门前,丢掷了一个炸弹。这才引起了那些奸商们的恐慌。这几天邸报上的确平添了大批这一类启事。但是聂小蛮怎么竟因为这些启事忙起来?他为哪一方面忙呢?
聂小蛮好像测知了景墨心中的疑团接着说:“是的,那班现任奸商和准奸商,十分之八九是懂得‘明哲保身’的;他们要找方法免死,就使我忙起来了。”
这话引起了景墨的不愉快的感觉。景墨暗忖那些年轻的行动,在王法和世间秩序方面固然有些抵触,但是原情略迹,他们的动机却很可敬。景墨痛恨一般保障“钱”权的律棍,他们往往淆乱黑白,专为金钱说话。难道聂小蛮因不耐烦空闲,竟会饥不择食地给这班奸商们奔走?景墨这不愉快的疑团,被一个岔子,失掉了直接打破的机会。
“景墨,你约着朋友一起来的吗?”聂小蛮低声问。“没有?那么,我但愿来的不是奸商。”
这时景墨听得“叮铃”的马车铃声已经停在聂小蛮府所的门面。聂小蛮迅速地将藤椅对面客座上的几张散乱的邸报折迭整齐,将他的短衫的卷着的袖子放下来,做出一种准备招待来客的模样。卫朴拿了一张帖子进来通报。聂小蛮接过了看了看,一种厌烦的神气顿时掩盖了先前那种高兴。他向卫朴挥一挥手,便把帖子轻意地向桌子上一丢。景墨看见那帖子上印着“昌丰海味号大掌柜、孟大富”字样。景墨还来不及推想这个人的来意,来客却早已昂昂然走进书房里来。
那人足有五尺七八寸高,肥硕的身材像个粗大的圆柱,头已秃了一半,脸色略略苍黑,大蒜形的鼻子配着一张厚嘴唇的阔口,他的一双小眼睛缀在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似的脸上,比例上很不相称。
他的脸上有一层油光光的色彩,不知是不是汗,或者是由他身体内部的过剩脂肪从皮肤腺上分泌所致。他身上穿着一件不知名目的――白丝织品的长衫,因为他腹部的耸凸,好像长衫里面也藏着一个皮球。他挺胸昂头地在门口站住了,两只小眼睛骨溜溜地向书房中扫了一个圈,便集中在聂小蛮和景墨的身上。
接着,他转转头去,举起那只戴着绿宝石戒指的肥手,扬一扬,做一种命令人的姿势。原来后面还跟随着一个保镰模样的壮大汉子!站住在门口外面。金陵的大财主们出门时带一个佩带武器的看家护院,原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装腔作势的派头。
那小眼胖子挺着高肚,昂着头,向聂小蛮和我看了看,似乎等我们先招呼他。可是,他的期望落了空,聂小蛮连睬都不睬。他不得已,才踏前了一步,眼睛专注视着聂小蛮。
“谁叫聂小蛮?”他傲慢地问。
“是不是乌鸦叫?”聂小蛮面对着窗口,向窗外看了看。
来客的气焰显然受到了些挫折,他呆了呆,咬了咬嘴唇,才被迫换了一个称呼。
“聂大人。”
聂小蛮慢慢地跨前一步,从书桌上拿起了那张刚才给丢在桌面上的帖子,有意无意地瞅一瞅,重新轻意地把它一丢。
“你叫孟大富?”
“是,小可姓孟,孟夫子的孟――”
聂小蛮好像没有听见,自顾自在那靠窗的藤椅上坐下来。
主客们初次见面,彼此表现着这样的态度,究竟有些失态。景墨虽也厌憎那人的阔老们常摆的那种虚骄架子,但应该不好意思自己也坐了下来,却让他一个人站着。
“孟掌柜,请坐下来谈。”景墨给他解围。
来客略微点点头,便在聂小蛮对面的客座上坐下,顺手摸出一块大白巾,用力在额角上抹了几抹。那指环上的一粒绿宝石足有蚕豆瓣那么大,这时在闪闪发光。
“这里有没有仆人扇扇子?”胖子问。
“我倒觉得很凉快。”聂小蛮慢慢地端起自己的茶碗来,一点没有和别人分享的意思。
客人初进来时,摆足一副大老板的姿态,明明要借此引起一种趋奉的反应。因为金陵世间里确有一些橡皮脊骨的家伙,一看见大官僚和大财主的架子,就会条件反射似地弯腰曲背,诺诺连声。这个胖子往日里也许有着这样的万元一失的经验;但这一次,他遭到的却是例外。这时他也已领会到了一些教训。
“聂大人,我有一件事请教你。”他勉强带着笑容。
聂小蛮仍冷冰冰地答道:“什么事?”
来客道:“事情很奇怪。昨天夜里我从邵制使那边散席回去――”
聂小蛮忽然抬头看景墨,插口道:“景墨兄,你等一会代我拟一个回信。刚才松江黄知府拍快信来邀我去,我懒得应酬,你给我回绝了吧。”
又是一鼻子灰。孟大富不由得涨红了脸。这种擅长“摆架子”的人,却也天赋着一种看风使篷的聪明,同时又是一个马屁学专家,碰到财势和地位比他更强的人,他马上又会打拱作揖,嬉皮笑脸。
“好,聂大人,小可说得简单些。”他的发窘的胖脸上居然挤出些笑容。“昨天夜里我接到一封匿名信――”
聂小蛮接口道:“不是血魂团写给你的吗?”
“是的――不,那是什么除奸团写的。这班人大可恶!我要请教的,就为这一件事。”
这时,景墨先前的疑团才有了刺破的线索。看聂小蛮把这样的态度对付这个人,可见他是决不会干为虎作张的勾当的。
他又冷冷地答道:“在一些贩卖劣货的奸商们眼中,这班年轻的确是‘太可恶’。但是你不见得也是个奸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