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沉入西面的山峦之下时,蔓草迷离的北疆边境便骤然又冷了几分。夕阳的余晖给连绵不绝的山脉镀上了一层毫无暖意的淡淡光芒,衬得山间隘口处那座高耸的城楼更为冰冷而坚固。
自隘口观之,可见山下古长城绵延之天际。而长城边际连山刺天,其山中断,两岸双闭,善能云举,望若阙焉,而阙口有城,跨山结局,故谓之高阙。
这里已是大宁边界之外,近年来由风城派人驻守着的古高阙隘口,坐断阴山,本是中原王朝针对番邦的易守难攻之关口。然而自前朝中原战乱数百年后,即便是高阙以南的土地也早已沦陷多年,故而这古高阙关便也失了原有的险要地位。
其实若说风城之人是驻守于此倒也并不算贴切,无论宁朝之人或是番邦来客,只要无意威胁到风城作为中立者的利益,他们都是一概放行不论去处。
然而在守城之人看来,此时此刻的这一行宁朝人,却无论如何也并不像是“无害”。
城下的那一行人之中已多有神色不耐者,然而见得守城的主将来此,为首的劲装年轻人仍心平气和地上前一步,抱拳道:“阁下对雪岭那一行人置之不理,为何却偏偏要拦下我等?绣衣使此行自问只与雪岭颇有龃龉,亦不曾冒犯风氏诸位。”
“不曾冒犯?”带领族人据守于此的人也颇为年轻,举手投足之间风姿爽朗,目光澄明,言语之中却是丝毫没有退让之意,“此话何讲?岂非枉顾了先前阁下的上峰对我风氏商会‘生意’往来的步步紧逼,更甚于放任并州羯奴生乱,致使城中使者不白身亡。此番种种,不知这又要如何辩解呢,破军使大人?”
这一行人正是奉了裴绍之令追击此前蓄谋杀害石斐的雪岭中人,而为首的便是十三使之一的破军使。他的眉目间虽有凛冽锋锐之感,举止却仍旧是进退有礼:“三公子此言差矣。并州边境的羯奴素来桀骜不驯难于管理,非绣衣使所能驱策,至于裴统领与贵城之事,或许多有误解之处。还望三公子能体谅一二,因势而变,破军感激不尽。”
“阁下可真是说得一番漂亮话,只是这事却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改变的。高阙之事蔚做不得主,若不想误了时候,还请诸位绕道而行吧。”三公子风蔚不为所动,摆着一脸得当而礼貌的微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并不算友善,“至于雪岭,蔚自当修书告知于风城,阁下便不必操心了。”
他满以为破军无论如何都会再与他争辩一番,却不料对方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果断道:“既然如此,破军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希望无论日后有何变故,三公子都莫要后悔今日的决定才好。”
破军说罢,便真的翻身上马勒马回头,带领着一众绣衣使准备动身离开高阙隘口。
风蔚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冷冷地看着这一行人行将远去,略微提高了声音道:“我风氏一族行事向来落子无悔,阁下多虑了。”
破军闻言身形动了动,似是转过头看向了风蔚,亦是高声答道:“听闻风城三公子素来足智多谋、手足情深,不知若来日若是洛都生变,三公子又将以何种面目面对九小姐呢?”
这一次不待风蔚再回答什么,他便猛的扬鞭策马,领着一众绣衣使绕开高阙隘口远去了。
风蔚在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神色便僵了僵,几度变幻之后定格成了凝重。他抬手召来一名斥候,低声道:“跟踪那些风城商队北上的那些人呢?”
“回三公子,还没有回来。”
风蔚听罢,不禁按了按腰间的佩剑,道:“继续派人去寻,若能查清楚那些人的真实身份,便写成密报由你带回城中。”
“属下这便去查。”斥候应下了风蔚的话,即刻便要离开。
“等等……”似是想到了些什么,风蔚抬手拦住了他,又吩咐道,“回城后若北城之围仍未解,你就直接返回高阙关。记住,见不到父亲本人,不要交出密报。”
“是。”
斥候离开后,风蔚并未立即回到城楼之中,他负手远眺着高阙关以南荒草凄迷的荒原,荒原的尽头是绵绵的山陵与隐隐可见的宁朝城池,思绪一时也如这蔓草一般芜杂丛生。
或许早在三年前特使一行过高阙关时,他就该拦下车马,借着例行检查的机会无论如何地将自己唯一的亲妹妹留在此处。
如此一来,她便不会遇上那场猝不及防的羯奴之乱,也就不必忍受着他难以想象的恐惧与痛苦只身逃往并州商会,不必孤身在洛都滞留三年。
而传闻中八面玲珑无所不能的风城,如今实际上却已是南北两城分裂对峙至今,竟对此事一无所知亦无能为力。
真是可笑。
而风茗呢……她如今又在洛都之中,过得如何呢?
……
千里外的洛都之中,风茗沉沉地从睡梦之中醒来,无声地张了张口,这才想起来她今日一早便到了委托中所说的那家客店之中住了下来,并不在枕山楼之中。
风茗觉得喉头有几分干燥,抬手扶了扶额头,果然是一片滚烫。早晨她来到客店前便觉得有几分疲乏,到了客店落脚后又旁敲侧击地问得了些消息后,才感到愈加严重的不适。如今看来,多半是因为昨晚在勾栏里睡着的时候受了风热。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后才觉得有几分不对:窗外的天色,似乎正是清晨,而她睡下的时候分明已过了午膳时分。
难不成……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风热之症,她竟睡到了第二日?
不过她昨日便从店中来客与小二的闲谈中大致得知了那名外室所在的客房,如今时间尚早,只需等待外室送祁少府出房,便仍可探知一二。
这之后……还是等症状缓和些再回楼里吧,也免得惹人担心。风茗轻轻地摇了摇头,披好外衣打算去后厨买些早餐,再托店家寻几味辛凉的药物来。
彼时正早,大多数客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客店后厨里也颇为清闲。因而在收下银两之后,后厨的人也便立刻替风茗操办了起来:“姑娘放心,这早餐和药啊一会儿就能给您备好,您不如先在这院中走走散散心,用不了多久的。”
风茗略显矜持地笑言一句“费心了”,便打算依他所说,去客店的后院里走走。虽是清晨,后院处却是时不时地传来一些若隐若现的孩童嬉闹之声,风茗此时百无聊赖,便索性打算循声去看一看。
只是不待她在院中走出几步,便险些被一个匆匆跑过的客人撞个满怀,对方却只是急急地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便又疾步跑开了。风茗心中有几分疑惑,便也多看了那人几眼,以他的装束来看,似乎应是京中的读书人。只是衣衫上颇多灰尘,看来总有些不相称。
风茗又看向那人的来处,似乎正是在后院的另一处角落。她随意地沿着后院的走廊走着,在转过几个转弯之后走到了尽头的后院一角。
院角只有一间似乎废弃已久的仓库和一口布满青苔的枯井,微带热意的夏风迎面拂来,也吹来了墙外不知谁家孩童渐行渐远的嬉笑追逐声。
那嬉闹之声原来是自墙外传来的啊……风茗这样想着,正打算转身原路返回,却在风起之时顿住了脚步。
她原本有几分沉沉的脑海蓦然地一醒:似乎……有血腥味。
风茗心中沉了沉,却也没有直接近一步上前察看,她环顾了一番四周的景象,清晨的客店并不算喧嚣,这处僻静之地便更是无人。风茗思忖片刻,终是不打算冒险,若无其事地倚着廊边的美人靠坐下休憩了。
不多时便有店中的小二沿着走廊寻来,道:“姑娘,您要的东西已经备好了,就在后厨之中,您看……”
风茗起身向他点了点头,勉力地微笑着说道:“麻烦了,便送去我的客房中吧。”
客店的小二连忙应下,又有几分关切地询问了她几句,正打算离开之时,风茗却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劳烦问一句,前面那是什么地方?”
“前面……那个仓库?早就废弃多年无人问津了,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客店小二抬眼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风茗微微蹙眉,看向废弃仓库那扇似乎虚掩着的斑驳木门:“当真是无人问津么……”
“是啊,如今里面只存放了些破损的器具,姑娘怎么问起了……”那小二话说至一半猛地停了下来,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不过……这是什么气味?”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上前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仓库门:“我记得这门明明是上了锁的――咦这是……啊!”
“这是怎么了?”风茗心知废弃的仓库之中情况不妙,赶忙起身走了过去,站在已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店小二身后微微踮起脚尖,探视着仓库内的情形。
一片扬起的灰尘之中,是满地的鲜血,和早已让风茗觉得熟稔的血腥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