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更晚些的时候,连最后一点残阳也隐在了滚滚的阴云之后,穹顶泛着阴郁的铅青色,沉得似乎随时便要落下雨来。
“这么早便动身了?”
风茗回过身来,正见得沈砚卿倚在中庭廊下,在目光与她相触时轻松地笑了笑。
“先生,”风茗微微颔首算作行礼,笑道,“早些前去,也方便观察一番场中的来客,或许能有些意外的发现。”
“此行不同寻常,你或许尚需三思。”沈砚卿开门见山地阻拦了一句,沉吟了片刻,复又解释道,“方才铜雀街那边传来了消息,绣衣使临时领命前往洛阳宫与华林苑各处布防。”
“布防?”风茗心中微微一动,“与京郊两营有关?但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我原以为秦风馆必定是有意试探于商会,如今合洛都局势观之,只怕不止于此。”
“也或许只是一个巧合。”风茗无意识地摆弄着发梢沉吟了片刻,试探着猜测道,“秦风馆有何手段竟能提前得知长秋宫今日的决定呢?”
“即便如此,秦风馆也同样可以利用到时的乱象切断商会对他们的监视。”沈砚卿微微摇了摇头,并不认可这样的猜测,“无论如何,我并不觉得他们全然与此无关――虽然商会急于寻找秦风馆的突破口,但如今局势不明,你大可选择从长计议。”
“倘若真如先生所言,秦风馆与长秋宫或是两位藩王有所勾结,便更不可怠慢视之。何况我更担心他们是否与南城那边……”风茗思忖片刻,最终却是并未退却,又笑道,“我既是风城城主之女,又岂可坐视?先生且放心吧,我这便动身了。”
她转过身去,举步便打算离开。也就是在此时,不知起于何处的一阵风裹挟着萧瑟的寒意卷过了枕山楼的中庭,次第地将纱幔撩得飞扬。
风茗不觉紧了紧此刻略显单薄的外衣。
“风茗,”身后的沈砚卿沉默良久,忽而再次开口道,“稍待片刻。”
她闻言愣了愣,驻足回身时正见天青色的衣角隐没在了长廊尽头的楼梯转角。风茗的目光落在转角处随风轻轻鼓荡着的帷幔上,一时竟是些微地出神。
不过是片刻之后,沈砚卿便抱着一件浅色的衣服不紧不慢地重又出现在了风茗的视线之中。他抖开了手中叠好的衣物,风茗这才发觉那是一件崭新的浅黛色斗篷,面上绣着银色的暗纹。
“楼中昨日送来新制的冬衣之时,不知为何将你的混在了此处,本想来日得了空便给你送去的,如今倒是省去了这番动作。”沈砚卿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淡淡地笑着将那斗篷为风茗披上,语调轻描淡写。
风茗微微低下头假作是在端详这件斗篷,斗篷的布料轻柔而不失保暖,无论颜色还是料子其实都与沈砚卿的风格颇为不同,想来若无他的授意,楼中之人也不会特意寻来这样的衣物。
她微微动了动薄唇,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嘱咐。
“今晚多半要落雨,你记得带上伞,在马车上烤烤火……”沈砚卿一面替她系上斗篷的系带,一面低声道,“若是秦风馆闹出了什么案子,切记不可表现得过于瞩目了。”
“闹出案子?”风茗听罢微微蹙眉,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清亮的眸子,疑惑道,“先生何以有此一说?”
沈砚卿反倒是有几分促狭地笑了起来,为她系好系带后略微退了一步,反问:“他们若是真想针对你做些什么,依靠匪夷所思的命案引你出面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方法了――不是么?”
“我也并非……”风茗说着轻咳了一声,转而问道,“何况他们若真是因此做出了什么命案,廷尉寺那边又岂是好糊弄的?只为了我或许会有的出面,未免代价太大了。”
“那恐怕就要看一看今晚衣冠里的两位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了。”沈砚卿颇有深意地加重了“衣冠里”三字,“被贼子作乱殃及而死去,实在是一个太稀松平常的理由了。”
“稀松平常?”风茗不由得有几分懵然,紧接着便轻轻地牵了牵嘴角,“先生倒是将变乱说得如同枕山楼每日有多少客人一样轻松呢。”
“这洛都虽是一番和平景象……”沈砚卿的语气之中不觉带上了几分嘲弄之意,“其实也不过只平静了八九年而已。”
风茗心中一悸,错愕地看向沈砚卿时,后者已然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起了其他:“好了好了,天色可不早了,我若是再这般与你闲谈,只怕是要误了时辰。”
“倒是我的不是了。”风茗便也摩挲着斗篷的衣角,笑了起来。
沈砚卿亦是笑了笑,却又似忽而想起了什么,取出一柄入鞘的短剑,颇为郑重地交与风茗:“对了,你带上这个,若是万一……也好有一点防备。”
“这是……”好奇之下,风茗将那短剑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分,只见短剑成色很新,刃上泛着清凌凌的光芒,线条亦是锋锐而流畅,而剑身上刻着简洁雅致的纹路,细细看来却似是茶草的图样环绕着风氏的族徽。
整个短剑十分小巧,倒也很适合寻常女子佩戴。
沈砚卿微微颔首,神色微沉:“还记得你初来商会时我教给你那几招简单的剑法么?”
“大致记得。”风茗有些懵然地回忆了一番,点了点头。
她初至枕山楼时,沈砚卿除却依照惯例指导一些商会事务的处理之法,也曾尝试着教授一些简单的剑法。可惜,风茗并没有多少这方面的天赋,最终也只是浅尝辄止。
“倘若局势紧急,你恐怕还需以此自救。”沈砚卿轻叹一声,似乎对风茗的“大致记得”并无太多信心。
“……多谢先生。”风茗沉默半晌,忽而低低地说了一句,而后又笑道,“今日先生怎么反倒是有些婆妈了?或许只是寻常的试探而已――马车想来也已在偏门等了一些时候,风茗这便先行告辞了。”
……
“本宫给了你们这么长的时间,可不是为了听这一句‘没有’的。”长秋宫大殿之中,韦皇后转着套在小指上的白玉扳指,直到阶下的人跪伏着陈述完了一切,这才缓缓地开口说道,“既然独孤询那里没有,就该立刻去查一查那几日卷入其中的其他人――这,还需要本宫来教?”
“中宫殿下,”阶下跪伏的一行人之中,为首者稽首再拜,恭敬道,“只是与此事相关之人,如今尚在于世的除却独孤寺卿,便唯有……唯有绣衣使中的廉贞与廷尉寺的苏少卿,这二人又岂会知晓此事?”
韦皇后嗤笑一声,终于抬眼扫视了一番阶下之人:“真是一个想当然的理由。”
“中宫殿下恕罪。”那几人听得韦皇后语气虽是如常,言语中已有了怪罪之意,便齐齐顿首请罪道。
“本宫即便是降罪于尔等也是无济于事。那个廉贞倒是个可塑之才,今晚本宫亲自来处理,至于另一位……”韦皇后冷冷地笑了起来,“你们似乎忘记了定襄伯那位不安分的侧室出身何处――无论那位苏少卿是否知情,本宫都不希望他再有机会接触到这之后的事,还有,廷尉寺的那些事,也该有些结果了。”
“是。”
“下去吧。”
不待韦皇后再说什么,便有一名心腹女官匆匆地自偏门趋步走入殿中,微微垂首一路行至她身侧,低声道:“中宫殿下,此刻廉贞已依据长秋宫的地势与位置调整了今晚的防卫,此刻正在殿外待命。”
韦皇后淡淡地瞥了那几人一眼,待得他们会意后自侧门离开了大殿,这才吩咐道:“宣吧,本宫对她……很有些好奇。”
此刻长秋宫主殿外的玉阶之下,玉衡抱着手臂微微扬起头,瞳孔中倒映着刺入这苍苍穹宇的宫殿飞檐。而长秋宫的屋脊正中高高地镶嵌着一面明镜,镜中又映照着她和她身后宫墙内外的万千亭台楼阁,其上是沉沉变幻的云霭。
而后这一片有如对峙般的静有了一丝裂痕,不知起于何处的一阵微风拂过,紧闭的殿门无声地打开,女官自其中缓缓走出,又向着玉衡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
“廉贞大人,中宫殿下召您入殿。”
女官的声音犹如千百年也泛不起些微波澜的古井之水,却是将玉衡的思绪倏忽地从那一片寂静之中拉了回来。
“多谢这位姑姑,”玉衡略微欠身,恰到好处地微笑着。
“请吧。”女官并没有多少情绪变化,淡漠地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来了。”韦皇后拈起青瓷的杯盖,不紧不慢地划弄着盏中的茶沫,听得殿门处的动静后才抬起眼来,语调一如既往。
那女官无声的福了福身子,径自退下了,而玉衡则是以大礼三拜叩首,从容道:“廉贞拜见中宫殿下,殿下千秋。”
“平身吧。”
玉衡垂着眼睑看着大殿地面上的白玉砖,听得殿中座上传来的这一句话之时,才再次称谢拜过韦皇后,站起身来,而目光始终垂着。
“本宫也算是曾见过你,”韦皇后莫测地微笑着,稍稍停顿了一瞬,又补充了一句,“在金仙观那案子会审之时。”
玉衡仍旧不曾抬眼:“彼时廉贞多有妄语恶行,还望殿下宽宥。”
“恶行?你倒也明白。”韦皇后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放眼洛都上下,敢这般鞭笞金吾卫的,这几年本宫也确实只见过你一人。”
“……”摸不清对方究竟想要借此如何,玉衡只得深吸一口气,压着眸中凌凌的冷色,跪地再拜道,“事急从权,殿下恕罪。”
“本宫可没有多少追责的意思。”韦皇后的语气忽而又放轻了几分,“知道本宫今日为何特意选你前来长秋宫么?”
玉衡心中不觉冷笑,面上却仍旧恭顺:“廉贞愚钝。”
她垂着眼看着玉石砖块延展的纹路,半晌不得回复,却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靠近,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回荡成将人包围得无处可逃的声响。
“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啊……”韦皇后一步步地行至尚且跪伏在地的玉衡身前,伸出手挑着对方的下巴强制着让她抬起了头,正对上了一双长而潋滟、此刻却是难免惊愕与戒备的眸子,“倘若你还想向上爬的话,本宫可以帮你。今晚长秋宫的安危,就是第一个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