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此事之中损失最多的竟然是……缀玉轩?”马车之中,风茗回忆着方才在码头上的所见所闻,惊奇道,“脂粉铺在沉船案中的损失最大,乍听来还真是难以相信。”
“不过也只是乍看来而已,”沈砚卿笑了笑,说道,“且不说缀玉轩的脂粉与首饰颇得洛都贵女们的青睐,价格不菲,这样大的一桩产业,又岂会没有两三个暗地里的交易?”
“这便是他们商船过载的缘由?”思及早间在渡口之时商会眼线的话,风茗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是了,若非见不得人的交易,又何必冒着风险这样瞒天过海,这一次便真的出了事。”
沈砚卿挑眉:“你也觉得沉船之事原本是出于意外?”
“未必,说到底缀玉轩只是受害商户之一罢了,所有失事商船都恰好带了私货又恰好在同一天夜里到达洛河渡口,并且几乎同时沉船,只说是意外,未免也太过牵强,”风茗摇了摇头,分析道,“何况沉船的消息传播得这么快,难说没有人从中推波助澜。”
沈砚卿微微颔首,也并不多说什么:“那么依你所见,此案若需要调查,应当从何处入手?”
风茗心存疑惑:“先生的意思是,我们也要介入此案?商会的船虽说也受到了波及,但好在没有沉没,货物也救回了不少――先生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却不打算告诉我?”
“风茗此言差矣,”沈砚卿微笑着玩弄着手中的折扇,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并不代表着对方便无意对商会动手,更何况此事发生的时间与造成的骚乱都十分蹊跷,还是查清楚为妙。”
“这样吗……”风茗轻声喃喃了半句,随即便接受了沈砚卿的决定,“我觉得,不如便从缀玉轩这个最大的受害者开始调查,先生以为如何?”
“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沈砚卿道,“打算何时动身?”
“不如……就在今日下午午后好了。”风茗说着狡黠地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先生不如也来看一看?”
“缀玉轩中大多是些脂粉钗环之类,”沈砚卿轻咳一声,风茗原以为这多少会让他有几分为难,却不料他复又顺势笑道,“不过也不算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不如便当做是……博美人一笑。”
“……诶?”这一下反倒是风茗懵了片刻,而后耳根微红地讪笑着,“先生怎么又拿我打趣?”
“这也算?”沈砚卿牵了牵嘴角,“好了,既然下午打算去一探究竟,一会儿回到楼中后你也该做些准备才是。至少……别让缀玉轩的人看低了去。”
风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是自然,无非是需要摆出个大家小姐的架子来,将当年在风城的那一套繁琐的礼节与排场重新拿出来便是。”
沈砚卿闻言,忍俊不禁:“看来九小姐昔年在风城之时,当真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捧得险些连命都丢了……风茗心中这样腹诽着,轻咳一声,道:“束手束脚的,反倒不如洛都这里自在。”
沈砚卿似是看透了她的心中所想,仍旧笑道:“放心好了,区区缀玉轩哪里需要什么隆重的礼节?无非是应付那些只认华服珠翠的伙计罢了。”
风茗正想再说什么,却不料原本平稳行驶着的马车毫无预兆地一停。她略一蹙眉,扶着马车内壁稳了稳身形,便将窗帘掀开了一角,向外看去。
“通缉令?”风茗的视线越过拥挤的人群看向了布告栏,讶然,“都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追捕起了谢家的人?”
待得她放下帘子收回目光之后,沈砚卿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通缉令?”
“也不知长秋宫在想些什么,突然悬赏通缉起了……”风茗仔细地回忆了一番通缉令上所写的名姓,说道,“当年谢景行将军的嫡女。”
“这可奇了,我听闻当年平陵之变后,昭阳夫人在含章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了她这位甥女的恩赦,然而……”
“到了抄家那日,官兵遍寻不得谢将军的夫人玉氏连同她唯一的女儿,最后是在井中发现了泡得肿胀变形的两具尸体?”风茗想起了自己在食客们茶余饭后的高谈阔论之中听到的传闻,奇道,“通缉一个九年前的死人,这未免有些荒诞。”
“不知为何,先帝后来仍是特赦了侍中谢行止之子,将其以庶人身份遣往北疆军中终生不得还于洛都。”沈砚卿又道,“即便如今长秋宫想要调查什么,也该是先从他入手才是。”
风茗细细地思索着,全然不曾察觉到马车已然重新开动:“虽说昭阳夫人是先帝晚年的第一宠妃,但事关社稷,这次特赦恐怕不只是因为这点情意吧?”
“这个么……”沈砚卿慵懒地笑着,神色之中露出了几分神秘。
“先生知道?”风茗好奇地问道。
他无辜地一摊手:“我当然也不知。”
……
暗无天日的地下牢狱之中,两侧墙壁上烛台的火光幽幽地摇曳着,照见了深邃不见尽头的甬道,以及附着潮湿气的石壁。
这里没有半分寻常牢狱的血腥气味,甚至几乎不见污秽,充盈着的只有淡淡的湿气。很难想象这里便是令许多人闻风丧胆的绣衣使刑讯之地,乌阕。
玉衡在甬道中走着,经过了一间又一间传出或哭或笑的宛如鬼魅之声的牢房,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回荡至甬道的尽头,最终停在了一处平淡无奇的房间外。
她颇为熟练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低声笑道:“破军,看来你遇上的这位证人,不太好对付?”
破军见她来此,有几分愁眉苦脸地站起身来,诉苦道:“原先裴统领说出这样的处罚之时我还觉得简单,审问谁不会呢?谁知道此人根本是语无伦次信口胡吣,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是结束。”
玉衡笑吟吟地调侃道:“你看看你这副严肃冷峻凶神恶煞的模样,谁能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你还真是有心情说笑,今天来此,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自然是另有要事,而且……算是个双赢的提议。”玉衡正了正神色,道,“若我没有记错,此人是极少数几个认识死者的流民之一吧?”
破军点头认同:“不错,按说他也算有一定的嫌疑,才被关押在乌阕之中。”
“不如便让我来试一试,成了算是你的功劳,不成么……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破军斟酌了片刻,默认了玉衡的提议,抬手指了指里间的门:“他就在里面,大约有两天了――不过他恐怕不会认不出你这位扎眼的女绣衣使吧?我看是问不出什么。”
“多谢。”玉衡笑了笑,也不反驳,取过一只水囊,推门进入了里间。
蓬头垢面双目无神的流民听到了开门的响动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仍旧安静而呆滞地坐在牢房之中。
玉衡也不开口,只是气定神闲地摇了摇手中的水囊,脸上的微笑悠闲而无害。
“水、水……”那人听到水声,猛地起身冲了过来,声音干哑。
玉衡向后略微退了几步,恰好避开了他从铁栅栏中探出的手,借着摇曳的烛光勉强看清了对方的面目。
她的声音原本便较之寻常女子更沉而哑一些,此刻将嗓音压得更低了些,又兼之她身着便装,在光线昏暗的屋中看不真切,倒也与寻常男子无甚差异:“瞧你这副骨瘦如柴的样子,也不像是犯了什么事呀?”
那人仍旧是盯着水囊一言不发。
“好吧,既然你想要这个……”玉衡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神情,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只杯子,斟满了清水交到了他的手中。
“我原本也就是个在洛都讨生活的人,不知怎的就碍了你们这些官老爷的眼……”那乞丐低声咕哝了一句,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你又是什么人?”
“自然是给官老爷做苦力的,他们可不希望这里的犯人不明不白地便送了命。”玉衡顺着他的话说道,“我倒也有几分好奇,按理说从流民的手上可捞不到多少油水。”
“什么油水,还不是因为那个案子?”乞丐说着似乎是啐了一口。
“连乞丐之间都能有命案了?”
“这你都不知道?”乞丐闻言,放开了几分,“总之,左右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挑了我做替罪羊。”
玉衡故作不信:“那可更奇怪了,按说乞丐居无定所四海漂泊,彼此之间又哪能有太多的交情?”
“你这小子也太想当然,”乞丐只把玉衡当做了此处的杂役,不免放开了几分,“和我同住在那破城隍庙里的几个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这罪名可不就到了我的头上?早知道是这种样子,我就不该看天色太晚留在城中过夜,和他们一起去了也好。”
玉衡担心多说多错,索性不咸不淡地简短追问了一句:“看来官老爷们并不相信,你那晚不在城隍庙中。”
“那还不是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乞丐不屑道,“就说之前审问的官老爷,偏要咬定我与那行凶之人有关,把我在这儿水米未进不眠不休地关了两天逼供,你说说……”
乞丐说着猛地停住了,似乎是自知失言。
玉衡不由得在心中暗笑了一声,问道:“那城隍庙,又是在何处?”
那乞丐猛地一激灵:“……你到底是什么人?”
玉衡不觉啧了一声,索性笑道:“怎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打算解释明白吗?”
“不过那些个官老爷一听说我常和他们住在一处便二话不说让我画押,你倒还算有点耐心。”乞丐探头看了看玉衡,终究道,“就在城北山脚下。”
“背靠邙山金仙观?有点意思。”玉衡略作思忖,也懒得再压着嗓子说话,冷笑道,“我道破军为何说你信口胡吣,金仙观这地方,如今确实不是谁都敢动的。”
“你……”乞丐愣了愣,良久才大致猜到了她的身份,震惊道,“真想查那个道观?”
玉衡不紧不慢道:“金仙观虽说为陛下炼了数年的仙丹,但若是欺上瞒下欲行不轨,是谁也保不住的――看来你也算默认了此事有他们参与,不是吗?”
乞丐被她言语中骤然增加的压力压得有几分慌忙:“不不不,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玉衡会心地笑了起来:“放心吧,此案若是能水落石出,你、自然也是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