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许思名如期进了公司,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办公室里的氛围异常诡异,总能见人三三两两扎着堆,神秘兮兮的议论着什么,但见着他来了,又忙避讳的散了。
叶昊凡和包助理也还在休假,没个人能透露一二,许思名心里很没底,但也不得不故作镇定的敲开了于森伟办公室的门。
“回来了?坐吧!”于森伟撩起松弛的眼皮儿看了他一眼。
许思名坐定后,于森伟缓缓靠着椅背,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垂目思忖,良久无言。
许思名没有主动开口询问,他给了这位老领导足够的时间开启这场对话,也是给自己宽裕的心力接收和应对。
“春节跟你们孟总有联系吗?”
许思名愣了愣,他没想到开场白会是这样。
“有,跟往年一样,年初一发了拜年短讯。”
“没聊聊工作的事儿”
“没有,节假日打扰孟总休息也不太合适。”
“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年前你手上的项目,基本都是独立于老孟承接和承做,没错吧?”
“是,那会儿手上慢慢积累了些资源,大方向没问题的业务,孟总基本都肯放权,让我独立做。”许思名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了,孟总当时也帮衬了不少,那会儿经验确实还欠些。”
“嗯,从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到现在独当一面,我们这群老家伙都看在眼里!”于森伟扯着皱巴巴的嘴角,勉强笑了笑。
然而下一秒,他又如同换了张面皮,目光如炬,深深的看向许思名:“你以前给他打下手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一些不太寻常的情况,唔...合同文件,或是流程之类的?”
“......”许思名心下猛的一惊,脊梁骨登时有些发僵,他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事儿发酵的速度这么快。
他暗自捻干手心的细汗,面儿上未显露任何端倪:“于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太明白。”
于森伟盯着他眸子半晌,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便重重叹了口气儿,心力交瘁的捏了捏眉心,良久,才幽幽的说:“你们老孟...昨儿被公安带走了,就从他办公室!”
“.........”
许思名瞪着双目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的就想撑着桌面儿站起身,这不是他故意演出来的......虽然他猜到,大概是公司收到匿名邮件后,已经高效的彻查了这事儿,但他完全没料到处理的手段竟然这么决绝凌厉、不留余地!
于森伟倒是对他这反应挺满意,冲他摆了摆手:“坐坐,哎...你是没看到那阵仗,是真没给老孟留一点儿脸面,上了铐带走的....公司昨儿口头警告过在场员工,不要瞎传,但我看今儿,外头那帮兔崽子就没消停过!”
“为什么?”许思名压根听不进那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他明知道原因,还是下意识的求证着。
“说是...合同诈骗,侵占公司利益,我也是真没想到!”于森伟又叹了口气儿,狠狠摁了两下眉心,“他被带走的时候很平静,我估摸着...八成是落实了。”
“这是公司的决定吗?”许思名觉着自己唇舌干涩的生疼,吞了口唾沫后才又说,“我的意思是...孟总在公司这么多年了,就算真做了什么错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于森伟这话尽显无奈,大概是烦闷的狠了,忘记这里还是禁烟大楼,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根烟儿点了上,拧着眉头抽了两口后才说,“我也是后来听说,是有人发了匿名邮件给内审曹总,邮件内容的信息量非常大,曹烨是什么性子你也知道,更何况...他跟老孟私底下就不对付,落在他手里哪还有退路!”
“......”领导们私下的恩怨,许思名事先是真不知道。
于森伟紧接着又说:“这事儿年前藏得密不透风,他直接就汇报给了董事会和监事会,那个层面的人是不会管你做了多少贡献的,对公司丁点的不利都得被收拾,现在闹的这么大,我估计...老孟涉嫌侵吞的金额不会少,哎...真是越老越糊涂!”
于森伟又撩起眼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思名啊,你老实给我交个底,你到底有没有掺和他那些事情?”
许思名慢慢镇定了下来,他刚才之所以会震惊到失态,一是没想到公司采取了这么偏激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另外...他总感觉于森伟还有没亮开的底牌,他不确定这底牌是否跟他匿名举报有关......
但这话一问出口,许思名反倒暗松了口气儿,他义正言辞的答道:“没有!领导,虽然我一毕业就跟着孟总,但我有我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该触碰的红线打死我也不可能碰,更何况...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儿,孟总也不可能跟我一个外人讲,有些事情...没说破不代表您不知道,“畅想”那事儿之后,我和他之间也只是层表面关系......”
于森伟没有表现出太多讶异,显然他是知道的:“嗯,有自己的立场是好事,你们师徒俩弄成这样多少有些可惜,不过...倒是在今天这种局面下救了你!”
他捻灭烟头,似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加快语速说道:“思名,我相信你的话,也信你的人品,你听好了,公司对这次的事儿,没那么容易罢手,内审部门很快会搞大清洗,老孟底下的几个停职接受调查,一个都逃不掉,我之所以这么急着把你叫回来,就是要确认你没问题,等内审结束,你...一定要帮我把老孟的位置顶上!”
许思名:“......”
于森伟见他一脸错愕,又缓和了些语气:“你压力也不用那么大,这不是还有我这把老骨头么,现在是真不知道这内审要做到什么程度,时间耗不起啊,行业环境本来就没怎么缓回劲儿,开年又来这么一出......”
就在这时,于森伟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叩响,门外人完全不等应允,已经夺门而入。
“于总,你这就不合规矩了吧,许思名销假提前回来,你是不是该让他先去我们那儿报个到啊?”来的人正是曹烨,身后还跟着俩下属,看架势就是来逮人的。
“老曹你这话就言重了吧!”于森伟站起身,难掩不满与锋芒的笑着说,“思名刚来一会儿,我正跟他做思想工作,让他好好配合你们调查,就你们这阵仗,没问题的好员工都被你们吓跑了,谁还给公司挣钱啊?你说是不是,呵呵呵!”
曹烨面若冰霜,冷哼了两声:“哼哼,那我还得谢谢于总你深明大义啊!人我们就先借走了,只要是干净的,保证毫发无损的还给你!”“
行,你老曹我还信不过嘛,不过你们可得抓紧点儿,这刚开年,都得搏命拼绩效呐,不然你们中后台的工资从哪儿发啊!”
“哼!”曹烨强压着火气儿,没再理会他,转而对许思名说,“小许,走吧,上我们那儿聊聊去!”
于森伟叮嘱道:“思名,这就是个例行调查,你不用有压力,问什么就照实说,相信咱们曹总是不会乱冤枉人的!”
许思名知道他这话面儿上是嘱咐自己,实则是说给曹烨听的,他应道:“我知道了于总,曹总是公认的铁面无私,我放心的,会尽力配合!”
***
毕竟不是专业的经侦,被问了几个脑残问题后,许思名便主动交代了魏杰合同那件事儿。
“我当时根本没敢往这方面想,以为只是个失误,如果不细致的看,几乎看不出来,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有些关联,我能想到的也就这个事儿,看能不能帮到你们。”
曹烨等人对他一副坦然淡定、积极配合的态度倒是有几分意外,前一天提溜来问话的其他几个人,不是吵吵嚷嚷,就是一问三不知。
最后,许思名按要求上缴了自己的工作电脑,停职等待进一步审查结果,这期间,公司将对他所有的项目文件、合同、进出款流水做审查,至于什么时候能出结果,那只能把酒问青天了,因为曹烨只冷冰冰的答复他“等着”。
除了在于森伟办公室震了一惊之外,许思名几乎没再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他平静的拾掇了些自己的物件儿便离开了公司。
不久前,他就已经将自己手上的项目材料自查过一遍,平时的出入账也合规矩,哪怕是自己的报销,也都在合理范围内,没什么可慌的。
至于孟怀义......目前听下来,这人似乎并没有供出他们之前私底下的那些对话,许思名虽然隐隐有些纳闷,但也没花太多时间去深究,反倒挺担心他这位领导会受到怎么的宣判,回去的路上,他不停的说服自己:一点儿惩戒,或许对他来说是好事吧......
***
回到家,许思名补了个长长的午觉,睡醒后他冷静下来想了想,只要自己是干净的,审查只是时间问题,就当给自己放大假了,他现在...似乎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他打开手机,看到一条于森伟的消息:
――审查进度我会催着,你趁机休整休整,还有...敏感时期,尽量别去探视老孟,这种时候保自己!
许思名麻木的回复道:
――好的,谢谢领导!
紧接着又看见几个未接来电,是叶昊凡,许思名给回了过去。
“卧槽大哥,你干啥呢不接电话,我差点儿以为你也被逮了!”
“睡觉呢,昨儿连夜赶回来的。”
“哦哦,你听说没,公司出大事儿了!”
“我知道,你这是...已经回公司了?”
“没啊,我还休假呢,但我消息灵通啊,哎...你说你们老大怎么想的,老糊涂了吧,听说现在挨个审查呢!”
“昂,我早上刚被审完。”
“我去!这么快?”
“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又不查你!”
“我...我这是担心你啊,大哥!”
“哟,别了吧,我现在可是有夫之夫,不合适吧!”
“......滚你大爷!”
“哈哈哈哈!”
“啧啧,还会开玩笑,那就是没事儿喽?”
“有没有事儿他们说了算,反正我没做这档子事儿,怕什么!”
“那现在是...?”
“停职呗,查文件查流水,得一阵子了吧!”
“好吧...反正我听说昨儿是闹的鸡飞狗跳的,早上你们老孟被铐走,下午几个被查的弟兄情绪超激动,都嚷嚷着要辞职,你......”
“我什么?我没问题辞什么职!”
“嘿嘿,那就好,那你最近是不是挺闲的,要不要来帮我忙,赚外快?”
“卧槽你这墙角挖的,可真有水准,不过抱歉啦叶老板,鄙人最近有要紧事儿忙,顶多...把小凡借你。”
“唔...那也行啊,嘿嘿!诶话说,你能有什么除了工作之外的要紧事儿?”
许思名顿了顿,随即带着几分恳切问道:“昊凡,你...你有认识的肾病专家吗?”
“......”叶昊凡在电话那头愣了半天,才跟嗑到了惊天大瓜似的叹道,“我靠...你该不会是虚,被那谁嫌弃了吧?!”
“......你特么才虚!”许思名没忍住闷声骂了句,但很快又缓和了语气,毕竟是求人呢,态度得好,“内啥...不是我,林莫他姐,尿毒症......”
“我去...这么严重,这个得换肾吧?”
“昂,前两天突发感染,住了院,我看他们那儿医疗条件真不太行,想给转到这边儿来,而且排到肾|源的机会可能也大点儿。”
“哦,这方面儿的朋友一时还真想不出......”
“嗯,没事儿,我就随口一问,有的话帮忙引荐引荐,没的话就算了!”
“成,我问问呗,唔...内啥......”叶昊凡支吾了半天,“你这是...要掺和人家里事儿啦?”
“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你这是要玩真格的呀?!”
“......”
许思名会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如果不是有人这么直白的问他,他或许都没意识到自己陷进去的这么坚定,没有任何法律保障,甚至可能面临社会诟病的一种关系,居然让他心甘情愿的挑起了对方的担子,而且莫名其妙的义无反顾。
许思名捏了捏眉心,没再深想,良久才淡淡的说:“过年都...见过家长了,而且我也跟你说过了,我没玩!”
“那...人你弄过来之后呢?包吃包住包治疗费?”
“林莫他...自己也有些钱......”
“他打工那点儿,怕是不够吧!”叶昊凡顿了顿,随即叹了口气儿,“哎我没别的意思,就...你这人对工作较真儿就罢了,那好歹是为自己,对感情...大家都是成年人老油条了,都懂的,反正就给你提个醒儿,奔着天长地久对人掏心掏肺没问题,但掏钱的时候还是悠着点儿,虽然我对这小伙儿印象挺好,但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两人隔空陷入了沉默。
半晌,叶昊凡才又尴尬的开了口:“咳咳...内啥,要么你当我没说,你自个儿的家务事,还是自己看着办,嘿嘿!”
“嗯,我听进去了,谢了叶老板!”
结束通话后,许思名又给包小凡打了个电话,尽量轻松婉转的说了说现在的情况,主要也是怕人小屁孩儿一个经不起吓,然后又指示他正常到岗,先去给叶老板打个下手,许思名这样安排有他的考量:这次审查不知要耗多长时间,年轻人最怕懈怠松劲儿,总不能因为这点儿不可抗力,耽误了包小凡的前程。
两通电话打完,许思名莫名有了种无后顾之忧的错觉,他盯着手机通话联系人界面,想了想,还是切换到了微信界面,给林莫发消息问了问情况,然后安抚了几句。
手机被甩在沙发一角,许思名踱到阳台点了根烟,整理着思绪。
这事儿他要管,已经是雷打不动的决定,倒不是他把别人好心的规劝当耳旁风,而是他觉得,虽然与林莫认识的时间不长,但这种深入的关系,让他比旁人更了解这个人,如果对这样一个真心实意爱自己、护着自己的人还要报以算计,那还大言不惭的许他什么长久的未来,还有什么颜面说出要绑着他、要求他不离不弃的话!
更何况,要不是这回亲眼见着、亲身经历了,许思名大概都无法真切的体会到林莫所承受的...那种自欺欺人的坚强乐观背后,眼睁睁的无能为力;那种肩负着所有人的希望又生怕所有人都失望的矛盾与痛苦,这个人,太让他心疼了.......
许思名将思绪扯回正轨,先不说排到肾|源后的手术费,就光看眼前把人弄过来之后的吃穿用度医药费,他比照着自己现在的情况,最后...不得不做出多番衡量取舍。
一根烟抽完,他又坐回沙发上,抄起手机,反反复复翻着自己的微信和电话联系人名单,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为了自己的私事,低声下气的四处求人托关系......
人就是这样吧,孑然一身时,天大地大总敢乘风破浪,无牵无挂便能无所畏惧;不再是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这么谨小慎微,对曾经嗤之以鼻的关系网,都徒生几分敬畏。
数日后,许思名几经辗转终于联系上了一位s市肾内科数一数二的专家,顾不上细想这背后要还几道人情,他满怀希望的带着问林莫要来的病例去见了这位专家,然后...他兑现了他的承诺,给林莫打了去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