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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前尘怨(三)

青丝笺 上官雪e 5342 2024-06-29 18:24

  陆伯平和李天佑分头联系买粮的事,店里的事情交给陆豫和梅月婵。灾荒之年,大家纷纷节衣缩食,艰难度日,做新衣的人越来越少,布匹生意也相对不景气。

  随着淡雅的香气,梅月婵带着梅君随陆豫坐进马车。这辆陆家租用的马车,常年负责按时早接晚送和平时的一些急用。陆豫一路缄默不语,悠闲地翻嚼着几根上好的烟草。干燥的阳光透过房檐屋角,象团火焰无声的燃烧着。快到正街的时候,陆豫眯着眼朝窗外斜瞥了一眼,突然不冷不热地问:“爹是要把陆家的大权交给你了吧。”

  马脖子上的铜铃,声音清脆悦耳,笨重的车轱辘沉闷地向前滚动着。梅月婵捏着淡青色丝巾,一手叠搭在另一只手腕处,侧目正望着窗外。闻声收回目光暗暗挺了下后背,想给自己增加一些力量。突来的责难让她有些无措,习惯了与世无争,但她还不能熟稔的无视别人的挑剔。

  梅月婵目光一闪掠过陆豫,略微沉默片刻,嘴角温和地翘了一下:“二哥,你姓陆,堂堂正正的陆家二少爷。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占陆家的任何东西。”

  陆豫心生嫌隙并非毫无来由,弟弟一走了之,家里为了稳住这个儿媳妇,一再隐瞒真相。倘若为了长久之计,做出些暗赠珠玉厚此薄彼的事,来拢落人心也在所难免。端午那天,陆豫曾经旁敲侧击的试探过梅月婵。她的枣红马踩到不明来历的深坑,返回来到大家跟前时,陆豫的言语摆明了话里有话含讥带讽:‘不要跑得太快,过于贪心眼界太高就会忘了看脚下,是会摔跤的。’

  陆豫吊儿郎当地侧过身子抬起一只腿搁在车座上,不屑地撇了撇嘴,冷冷地回敬道:“陆家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插手。”

  梅君瞥了一眼对面面色不悦的陆豫,歪过脸担忧地注视着身旁的梅月婵。梅月婵面色沉稳看不出明显的变化。梅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铜铃声和车轮声混合在一起,交杂着碾过坚硬干旱的地面。狭小的车厢让人觉得憋闷。

  对于一个足够自律的人来说,精神上的污蔑远比言语的挫伤更让她觉得委屈和无辜,但她只能一步步向后退让,直到退无可退。

  梅月婵嘴角翘起一丝苦笑,把脸转向窗外,目光黯淡了一些:“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陆先生,他没有在家,家里大事小情帮不上忙,我是陆家的媳妇,我只是想为这个家分担一份责任。”

  “哼。”陆豫继续嚼着烟草,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书一定没少念,听起来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这话说的也无懈可击难以辩驳呀!”

  车厢里飘荡着浓郁的烟草味,苦涩中带着浓浓青草香的味道。梅君拧紧眉头望了眼梅月婵,目含关切与心疼。

  梅月婵早已听出陆豫的言外之意,他不懂,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以谦卑和内敛抚平心里的无奈和失望,她转回望着窗外的脸,目光沉静地投向陆豫。好像不小心碰到别人,带着抱歉含笑轻语:“二哥如果觉得介意,我以后再不过问就是了。乖乖待在家里,有衣穿有饭吃也落个清静。”

  陆豫不停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滞了一下,侧目斜撇了梅月婵一眼,看她说的认真不似须臾推诿,再也没有言语,表情复杂的继续缓缓地嚼着他的烟草。

  这个家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四处裂缝。一个淡漠孤僻另一个精于打算,人心不齐形如散沙,仅能维持一个繁华的表面,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不堪一击。可是她的这些忧虑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丈夫一走下落不明杳无音信,二哥的猜忌不信任,各种目光和闲言碎语的笼罩下,像一把把箭射进她毫不设防的心口。自己在陆家的身份越来越显的暧昧,低眉顺眼小心行事仍免不了屡遭非议,除了委曲求全一忍再忍,她又能怎么样?她想和这个家和睦相处,但无论怎样做都像是另外多出来的。

  端午过后,第一次收到了陆晨转交别人带回的信。当公婆郑重的把这封信交给她时,这突来的欣喜就像久旱的甘雨,虽然只有‘一切都好,勿念’几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枚种子,可以不顾一切的等待返青的阳光,微薄的土壤。她一遍遍的看,含笑着用手羞涩地抚过残留着淡淡墨香的字迹,仿佛那里还留存着写信人淡淡的余温。

  ‘小姐,你脸都红了。’梅君的眼睛已经笑成了月牙。

  那一夜,窗外的风似乎变得温柔许多。梅月婵把信按照原来的折痕小心叠好,压在枕下,东方微明才缓缓入梦。

  春天里那么水灵的树叶,变的青黄萎靡。阳光从窗户探进来,光影里的梅月婵就像一片执着的树叶,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大哥拿钱的事,你查出来了吗?”陆豫好像意识到了她的退让,一贯懒散的目光闪过一丝少有黯然,腮帮快速地鼓动着。车厢里的烟草味已经不似原先浓烈,时有时无。

  窗外房屋瓦舍熙攘行人不断后移,市井声渐浓。挑担两头挂着茶壶、笼笹、条帚、漏勺的汉子在街边招揽生意;捏糖人的长者把小摊支在墙根;卖切糕豆卷的推着小车在人群中穿行游走;老太太们在贴着门神、春联的门前晒太阳锈鞋垫,时不时一脸神秘地向远处张望几眼。翻云覆雨的沧桑乱世中,觅得独有的坦荡安闲。

  两天前,几个面相凶恶的放高利贷的人,突然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拿着一张陆恒亲笔所写签名手印一应俱全的借据讨要钱财,陆恒自己也亲口承认。对方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又咄咄逼人不容回旋,除了牢狱或私刑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只好凑足钱财讨回借据平息了事。但是梅月婵觉得蹊跷,暗暗让梅君长袍礼帽扮男装远远尾随。

  既然自己暗察的事二哥已经知道,索性就开门见山实话相告:“他好像买了一处宅子,还经常去赌场,钱应该都花在那些地方了。”

  陆豫慵懒冷淡地打了个哈欠:“他的事我们最好不要插手。有些事情你还不太了解,无法体会。大哥和我们是同父异母,大娘自杀身亡的时候他还小,所以家里一直很迁就他。他从前不这样,虽然寡言少语内向孤僻并没有胡作非为,从哪一天起,开始乌烟瘴气谁也说不清楚。爹也劝过他但是没有用,反而变本加厉更加古怪异常。”

  陆豫的话象一根身份不明的绳头被无意间从一堆乱麻中抽了出来,梅月婵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放才算妥当。二哥口中的大娘又是谁呢?按二哥所说大娘已经自杀身亡,疯女人又是怎么回事?疯女人说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大哥是谁的孩子?究竟有几个大娘?

  这些问题在梅月婵的脑中盘根错节无法分出头绪,纷乱杂沓的人声从远处跌宕而来,车夫在前面突然惊呼:“不好了,二少爷,好像着火了。”

  陆豫略一迟疑,迅速吐出口中的烟草,扬起慵懒的眼皮,又问了一遍。

  “哪儿着火了?””

  听清是布庄方向,陆豫浑身一激灵,脸色一黑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跨向后门,掀开帘子便跳了下去。远处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布庄以及周围相邻的烟草铺、包子铺的几栋房子,全都变成一片火海,一丈多高的火舌冒着黑烟,直冲云霄。空气中所剩无几的水分也被灼干,粗糙且燥热。

  陆豫沿街快步冲向还未燃尽的废墟,梅月婵和梅君下了马车,焦灼不安的一同跑了过去。许多人拿着桶和盆儿从附近的井中打来水,努力泼向火场。

  柜台和布匹都是易燃之物,火势渐渐熄灭后,能抢出来的东西寥寥无几。被烧烂的衣服,脸上以及浑身上下的灰烬,灼烧后丝丝作痛的皮肤都不及这片废墟让人触目惊心。梅月婵揉了揉被烟熏火烤酸疼模糊的双目,弥漫的浓烟里,已经面目全非的布庄象只漆黑无神的眼睛,绝望的睁着。

  陆豫心痛至极,愤恨地冲着守夜的伙计连踹了几脚,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睡死了吗!”

  远处的房顶上,一群萎靡不振的灰麻雀,支楞着灰头土脸的羽毛,冷冷地注视着黑乎乎的废墟。晨风吹着灰烬的残片到处翻滚,哗啦啦地响,将人的心也吹的很远。

  这场灾祸是继盐船翻船后陆家面临的又一痛击。接踵而来的反应更是以玉山倾颓之势,让陆家陷入风雨飘摇的开端。

  距上次运盐已有些时间,兵荒马乱物价飞涨,所剩不多的存货也早已经被抢购一空。随着许多盐产区将煎盐改为晒盐,工本减少,产量大增,但一直以来盐产业始终由政府控制运销,人为地造成了盐的供求失衡,价格年年攀升。既有需求又有供给,私盐就有了发展的可趁之机。官府无法控制的盐经过各种渠道进入市场。除了一些偏远地区,即使有官盐的地方,私盐仍可以凭借价格优势沾得一席之地。虽然贩运私盐风险极大,为了弥补上次翻船造成的巨大损失,陆伯平决定亲自压船再运一趟。

  “上面征房屋税,人们会毁掉房屋;征树木税,人们会砍掉树木;征六畜税,人们会杀掉牲畜;征人口税,人头会逐渐减少。只有盐水粮,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也就成为最理想的税收工具了。”陆伯平一脸无奈,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李天佑扬眉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记得有一本书上记载,明朝政府借鉴宋朝的盐钞,以“盐引”控制食盐专卖。商人每给边关运送200石粮食,官方就给一张引票,凭此引票,商人就可以在两淮或河东换盐去卖,其中的差价就是商人的利润。”

  李天佑陪着陆伯平下了马车,两个人沿着陡峭的坡路缓缓走向河边。长生提着些行李走在两人身后。这处渡口远不及“风凌渡”名声在外,通向河边的道路从山顶劈开山体,弯曲而下,站在对面山上远看就像条身体盘曲的巨蟒,陡峭险峻可见一斑。鳞次栉比的驿站、酒馆,钱庄、当铺、赌馆、车马店应有尽有。高悬的红灯笼,此起彼伏的喧嚣声里,商贾云集、人喊马嘶。

  一波一波涌来散去的浪拍打着泊在岸边的船只。

  陆伯平忧心忡忡地揉了揉额头,嗓音有些凝滞:“我不在家的日子,你替我要多注意老大。”

  二儿子念书少,性格冲动不够沉稳,三儿媳细致聪慧,衣庄由他们俩个共同照顾,足以让他放心;唯独大儿子整日沉默寡言,像一堵厚厚的墙,外人根本无法获知他在墙后的任何思绪。

  李天佑点头:“大少爷纳言,但本性善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会多注意的,您放心吧。”

  “这次回来,我得抽时间找他好好谈谈。”陆伯平眺望着远处逶迤的山峦,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缓缓地交代:“粮食的事你一定要抓紧时间办,那些存粮,恐怕连一个月都不够了。”

  “知道了,老爷。”说着,李天佑不忘叮嘱长生:“多操点心,照顾好老爷。”

  陆伯平迟疑了一下,总象有什么事放不下心。随后又下定决心似的,低头扯过长褂撩在一边,抬脚踩着跳板迅速上船。随着船慢慢移动,船到岸边的水面越来越宽,船上伫立着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依然固执如石,久久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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