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豫垂头丧气地把一匹尚未烧完的布卷,竖着提起使劲磕了几下,布料表面沾染的灰尘噼噼啪啪抖落满地。陆豫郁闷地长叹一声,抹了一把脑门油光铮亮的汗珠子,突然心生沮丧,愤然一把将布料推倒,拍了拍手上的灰烬,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大部分东西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唯独这把椅子出乎意料完好无损。
守夜的伙计心虚地低着头,卖力收拾着残局。相邻损毁的几家也是愁眉苦脸的埋葬在唉声叹气里。陆豫两眼无神沮丧地嚼着烟草,直到一个拉长的人影沉默着走到身后停了下来,一动未动挡住炙热的太阳,一只肥厚的手顺势搭在他的肩头。
陆豫侧过头眯着眼,逆光望去,那张肥头大耳的脸就像夜半寺庙里笑容诡异的佛像。
“你这新过门的弟媳妇可是个美人胚子呀!”来人面色平淡,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梅月婵的脸上身上滴溜转了两圈。想起“千里媒”在年前牵线的那桩婚事,拒婚的那个女人阴差阳错进了陆家,他的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滋味。
梅月婵侧目瞥了那人一眼,只觉得他面相不善目露奸邪,没什么眼缘,低头继续干活没做理会。
来人回过头望着陆豫的侧脸,淡淡地说:“走吧,别在这闹心窝子了,上我那儿喝点儿。”
陆豫略显迟疑,一脸沮丧苦笑了一下,最终还是拉过椅背上的汗衫搭在肩头,起身随来人走远。
望着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梅月婵莫名的心生担忧,沉声询问守夜的伙计:“那个人是谁?”
“他是‘乐福轩’的掌柜。私下里和二少爷有些交情。他可是去年新任县长的小舅子。”伙计轻声说。
看来这个人就是“千里媒”曾提过的那个人,梅月婵心中暗想。纳纳地点了点头,不语,目光投向斜对面。这座县城屈指可数的两屋小楼伫立在周围青砖灰瓦的店铺中,有种鹤立鸡群的优越。几个聚在门口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叫花子,正被店伙计恶狠狠地高声驱赶。梅月婵擦拭着手臂残留的污渍,转身走进店里继续忙活。
经过细心的收拾,日斜头顶时,狼狈不堪的一切稍有起色。梅君买来四碗羊杂烩面,三个伙计每人一碗,围坐在一起,顾不上言语低着头狼吞虎咽。姐妹俩饭量小,分食一碗。梅君坐下来,轻轻把一个草纸包裹的东西放在梅月婵手上,含笑不语,示意她打开。随着手上热乎乎的触感,卤肉香已经隐隐钻进鼻子。揭开浸油的草纸,梅月婵最爱吃的炉肉火烧呈现在眼前,外皮金黄焦脆、驴肉色泽红润、鲜嫩,惹人垂涎。
梅月婵焦虑的眉头瞬间舒展,咧嘴一笑,两手捏紧了,一掰两半儿,一半递给梅君。
“小姐,怎么办?……”梅君心疼地望着梅月婵,小心询问。
梅月婵顿了一下,蹙眉轻叹:“看二哥和爹什么意思吧!先收拾出来。”
“嗯。”梅君点头,顿了一下又轻声说道:“你千万别着急上火,事情总会过去的。你歇会儿,剩这点活我们几个人很快就能干完。”这个乖顺善良的丫头从来都是毫无二心,善解人意。
梅月婵嘴角扯了扯,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表情,梅君象是放下了心,低低舒了口气。
“小六子,这当家的掌柜在吗?”随着凌乱杂沓的脚步声,门外有人粗鲁地高声询问。守夜的伙计闻声使劲咽下最后一口烩面,起身快步迎了出去,笑着搭腔:“哎哟,五爷!今儿不巧,掌柜的没在。这刚出了点意外,不开张,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说话的人闪身进屋,身材五短,唇厚鼻阔,黝黑的面庞,目露凶相。随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七八个人,不大的店面一下子被塞得满满的。被称作五爷的人进了门四下一打量,冷冷地说:“这店现在成这样,我们的钱还不得打水漂呀!”
跟在他身后涌过来的人立刻七嘴八舌附和道:“就是,我们一家老小还指望这钱吃饭呢!”“谁说不是呀,我们也着急用呢。”
“五爷,五爷!有话好好说,掌柜的确有事出门了。”小六子一脸讨好上前打个圆场,然后哭丧着脸为难地瞥了一眼梅月婵。
梅君匆匆把碗筷凳子收拾到墙边,站到梅月婵旁边,警惕地注视着对面的动静。梅月婵蹙了眉,目光扫了扫这些不明来历的人,断续的谈话让人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从五爷的态度和言语已不难揣测出这些人来者不善。
“你做得了主吗?”五爷瞥了眼梅月婵,冲她扬了扬下巴,语速快而干脆:“我从来不跟女人打交道。不过,今天谁说什么都没用,也别跟我装可怜,别说掌柜不在,今天来了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对,说什么都没用,不给钱,拿这店抵债。”有人在后面恶狠狠地叫嚣,一阵阵窃窃私语像误入粮仓的老鼠,五爷不禁皱眉,侧目向身后讨厌地扫了一眼。
“什么钱?”梅月婵不失得体地问。
“你是不是装糊涂想赖账?”五爷冷笑:“这店当初我们都凑了份子的。原先说好的每个月拿红利,我们已经半年没见钱了。”
“小六子,有这事吗?”梅月婵凝眉询问。小六子哭丧着脸摇了摇头:“掌柜的事,我不清楚。二少爷走了一天了,要不我去叫他回来。”梅月婵点头。小六子慌慌张张挤出人群,快步跑远。要债的人群瞬间一阵骚动,有人喊,别装蒜了,欠债还钱。
这样的事情,平生头一遭遇到。她还无法做到临威不乱游刃有余。要稳住势态,先得稳住自己的心绪。擒贼先擒王,这个五爷无疑是个头人。梅月婵暗自思量,眸子一闪转向五爷,强装镇定,淡淡地笑了笑:“五爷直率,想必也不是借机讹诈的歹人。既然是账,白纸黑字陆家不会不认,我公公也不会亏待大家。不过,你看今年生意的确不好,又出了点意外,等我公公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先付大家的本金,五爷,看这样行吧。”
五爷还没开口,有人抢先喊道:“不行,今天我们就要拿钱。”随后立刻有人高声挑衅:“不给钱,这店就归我们了。”
梅月婵努力压制着胸膛里呯呯直跳的心,体面而客气地微微一笑:“钱没有说不给,但是口说无凭。大家相识一场,凡事可以好好商量。”说着,梅月婵目光重新落在最前面的五爷脸上:“五爷,您点个头,‘乐福轩’今天我做东,大家有事好商量。”
“跟女人啰嗦,没头了。让他们出我们进,就这么着。”有人显得极不耐烦,在他的煽动下,有人仗胆嫌弃地挥着手,嘴里一边说:你们出去,出去吧,啥也别说了。从现在开始,这店跟你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打头的五爷咧了咧嘴,一脸纵容,任凭别人怎么嚷嚷,反倒气定神闲沉默不语。有人更加猖狂步步紧逼,上前拉住其中一个伙计使劲向外推搡。这节骨眼上,伙计一脸陪笑只能忍着,生怕任何举止适得其反触怒他们。
梅月婵心里一紧,嗓音微微发颤,冷笑道:“你们这是要抢吗?十几条汉子站在这里欺负我一个女人?”说着,面色一凛,缓缓向前走了一步,高声质问:“你们谁家没有妻女姐妹?”
剩下年长的伙计连忙上前一脸赔笑,各位好好说,各位好好说。话音没落,就被几只手推着强行塞出门外。眼看他们张牙舞爪剑拔弩张的样子,大有一轰而上趁火打劫的意思。
“看来你们今天的来意,就是冲着这个店。”梅月婵眉角一扬:“可以。既然是买卖,你情我愿才行,你们出个能让我心动的价,我自然会放手。”
有人嚷嚷道:你家这个店就剩乌黑一片了,还有什么呀?能值几个钱?
“值几个钱不是你说了算的!”梅月婵一脸严肃,抢白道:“就凭它的位置,值的就是黄金价。”
小六子急忙凑上前压低声音,悄悄的向她递话:“少奶奶,千万不能惹五爷,他可是土匪出身。”
梅月婵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稍顿了一下,面色凛然高声道:“光天化日你们聚众闹事,谁敢趁乱抢劫,送到警察局绝不留情。”门外面早已被看热闹的人围的水泄不通。梅月婵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掷地有声,不容侵犯的眼神也有独到的威慑。
“谁想盘点,拿钱来。没有钱的话,就别在我的门口大喊大叫有伤风雅。是朋友我们有商有量,谁想去见官我奉陪到底。我这店不明不白着了火,现在又有人私闯强占趁乱起事。我还正想请县老爷为民做主讨个公道呢!”梅月婵说完,轻轻一叹,放缓了口气:“是汉子,做了土匪也能心怀仁义,千万不要在人堆里做一些不仁不义禽兽的举止!别忘了,自已也是有父母妻女的人。”
五爷两手抱胸歪着脑袋,仍然不言不语。其他的人面面相窥,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手里有字据的,我们可以商量。”
“你做得了主吗?”
梅月婵不卑不亢,反问:“你觉得呢?”那人顿时无语。梅月婵暗暗吸了口气:“字虽然不是我签的,但我们记得一个信字,也做得一个仁字。即然欠下了,有人急用,我们经常来往,做人总得互相留个后路。”最后一句时她故意加重语气,点到为止。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问道:“谁先来?”
人群中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愿意出头的,大摇大摆从兜中掏出字据抖了抖,竖在她面前。梅月婵扫了一眼,微微一笑:“你这还不到期。一纸合同白底黑字很清楚,你提前我拖后都算违约,要退回全部红利只拿本金利息。想好了,你决定要失信违约吗?”
那个人一把抓过,随便扫了一眼,狼狈而无奈地笑了笑,垂头丧气地瞥了一眼缄默不语的五爷,悻悻地退到一边。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暗自沮丧地摇了摇头,人群中似乎有一种大势已去的宁静。
梅月婵目光落定在五爷身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如果我没猜错,大家的钱应该都没到期。五爷,我们无冤无仇何必互相为难?我倒是敬重五爷耿直的性格。”梅月婵说着,迅速朝梅君使了个眼色,梅君立刻意会,转身匆匆拿出一些钱交到小六子手上。
梅月婵目光沉稳望着五爷,微笑道:“五爷,这是点酒水钱。等我公公回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日后,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关照。”
五爷看了一眼小六子塞在手心的钱,哑然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丝干涩地笑。随后,转身带头快步向外走去,在他身后只落下一句话:“走吧,我从来不跟女人打交道,等陆掌柜的回来再说吧。”
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梅月婵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种无声的后怕让她的心重新怦怦狂跳不止,手心沁着凉汗,手指象井水一样冰凉。
“少奶奶,这些人今天闻风而来,肯定有幕后人。”两个伙计也是心有余悸,一边张望着一边小声嘀咕。
卖腐乳熟悉的吆喝声由远而近,那人通常是赶在饭点之前,担一个担子,分放的几个坛子里分别放着臭豆腐、酱豆腐,卖东西的家伙什是两双长筷子,两个长把铜勺,买东西的人一般自带小碗。唯独这家经常带一些卤香的豆腐干,薛凤仪偏爱臭豆腐,梅月婵从小对那种怪异的味道没什么好感,但豆腐干是她喜欢的。早上临走时,薛凤仪交代过,如果碰了买一些回来。梅月婵心情烦乱正闭着双目,虚弱地用手抵着头。听到外面一声声的叫卖,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张望了一下。梅君已经看懂她的心思,不吭声拿过柜台旁的白瓷小碗,快步走了出去。
梅月婵起身缓缓地走到门口。眼前骤然展开了一大片浅色霞光铺就的天空,静静地悬浮在大地之上。黄昏已悄然来临,房屋、行人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余晖。浅淡的黄夹杂着缕缕的橙红,落在她的眸子里,斑驳而闪亮,柔和、绚烂的像一团无解的谜。
“陆晨。”这个只给她留下一个名字的人,却是她无言的牵挂和依靠:“你究竟在哪?”
小六子呼扇着缺扣的褂子,满脸是汗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过来。看着他慌乱而着急的神色,梅月婵心里顿时一沉。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二少爷呢?”有人抢先问。
小六子顾不上回答,蹙紧了眉头直摆手,使劲咽了一口粘燥的唾沫,干涩的嗓音硬生生扯出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
“少奶奶。二少爷,二少爷,被警察,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