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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少商赶紧点头,她也需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袁慎捡过火盆旁的铁叉,缓缓拨动炭火:“……你这苦肉计使的不错。我离开尹府前,已听说尹娘子身体不适,没有在筵席上现身。”其实是他特意打听来的。

  少商终于缓过一口气,坚决不认:“什么苦肉计。我年少气盛,受不得尹娘子的气,这才失了分寸。袁公子慎言。”

  袁慎放下铁叉,迟疑了片刻,从身后的暖巢中拎出一个玄鸟纹路的阔口漆器酒壶,他想了想,倒出半杯温热的米酒,然后递给少商。

  少商不耐烦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手压着绒毛毯子,一手接过双耳杯,手腕翻动一饮而尽。立志做太妹的,怎能不会喝酒。初中之前她已经尝过啤酒,黄酒,白酒,以及掺了糖的冒牌葡萄酒;这么一点点米酒当然不在话下——

  “咳咳……咳……”少商剧烈咳嗽,险些咳出眼泪来。好,她又忘记了。

  袁慎又好气又好笑,手掌张开又捏紧,忍着没去拍女孩的背。

  “……既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何必出此下策。”他低声道,“那尹娘子固然受到了责罚,可你难道就全身而退了。”

  少商咳的半死不活,抬头冷笑:“‘全身而退’是有依仗之人才能说的话,袁公子你觉得我像吗?”她就不相信像袁慎这样走一步看三步的主会没有打听过她的情形。

  谁知袁慎却淡淡道:“这世上之人,并非个个都有父母亲缘。既生到了这世上,自要奋力好好活着。”

  少商心下郁闷:她有好好活着呀,不论是太妹还是尖子生,上辈子她每一天都有好好努力呀,眼看前程似锦,谁知老天爷让她又重新来过!

  袁慎见她不语,温言道:“过去就过去了,这回也不见得全错了。以后若非与你程家有过节的,想来也不会故意为难你。”

  少商勉强的点点头,这才问起:“对了,你怎么会在我家门口?”她家又不是市坊,左右住的不是富贾就是新晋文武。

  谁知袁慎不答,反而顾左右道:“其实,今日我还有话要与你说,原本家母想过两日邀程家女眷过府赏梅,谁知……”

  “赏梅?你母亲不是从不过问俗务的吗。”少商大奇。

  要说袁夫人也是都城里的奇景之一。一等封疆大吏的诰命夫人,娘家夫家俱是世家豪族,也不知怎么了,扬言要避世修道。不见客,不宴客,连宫宴都托病不去,除了没办法偶尔需要进宫领赏谢赐,几乎没人有机会见到她,其隐居程度只比世外高人严神仙差一点点。

  夸张点说,袁府距今最近一次的大型宴请外客,是袁大公子的周岁宴。这些年来,除了零星招待亲朋的小家宴,连袁慎的冠礼都是在老师家中办的。

  袁慎板着脸:“没规矩,人家和你说话时怎好打断。”瞪着少商讪讪的闭嘴,他继续道,“原本家母要邀汝母过府一聚,可陛下后日要东巡,急召恩师与我随驾,只能等我回来后了……”他看似随意的去盯女孩的反应。

  谁知少商思路清奇:“咦?你要出门,家里就不能设宴了?……你家是你在管呀!”

  她心里嘀咕难道程老爹发展前途这么好,袁家也要来结交?同时指着眼前的年轻男子,调笑道:“既然你母亲不爱管事,你为何不早些娶妻,也免得这些不便?”

  袁慎心道:哪里无人张罗,幼时有个族中叔母帮着料理这些的,谁知那族叔母管了几年,渐渐养大了心,不但手脚不干净,还敢私自攀连别家贵眷。

  逐走那族叔母后,他小小年纪就自己管理府中庶务了——提领新管事,规治新章程,其实也不甚难。不过等他在朝堂渐渐崭露头角,人际应酬的需求越来越大,才发觉的确不方便。

  袁慎故作薄怒,道:“你以为娶妻是买菜还是挑瓜?结两姓之好不说,吾妇将来是胶东袁氏的宗妇,自然要端庄贤淑,怜弱恤老,更别说祭祀宾客,首领诸介妇……”

  看他一脸挑剔的模样,少商腹诽:你妈也是宗妇,天子脚下都能隐居十几年,都快修道成仙了,不也好好的?不过她心里也知道,袁夫人这样必有隐情,前几十年天下大乱,天晓得发生了什么。

  “行,袁公子您金尊玉贵,新妇自要这天底下最最好的,您慢慢挑。”她凉凉道。

  袁慎瞪着少商,重重道:“……尤其要紧的,必得练达宽仁,明辨是非,绝不能像你似的,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回头将满府宾客都打跑了怎办?”

  少商先是想讥讽回去,随后又隐隐觉得不对——这是调戏吗?

  不等她想明白张嘴,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少商,少商’的高声呼声,她微微一愣,随即辨出声音,不由得脱口而出:“是我次兄!”

  想到程颂来追自己,必然是家中之事有结论了,少商喜出望外,不等袁慎反应,就自己七手八脚爬出马车。只见骑行在旁的符登也是一脸喜色(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离家出走的女公子呀),大声呼叫‘二公子我们在这儿’,并叫停了驾夫。

  少商双脚稳稳落地,回头向探出车厢的袁慎屈膝行礼,笑道:“多谢公子相救,不然等我家次兄来找我时,我早就冻死啦!”

  说完就扭头要走,袁慎却叫住了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罐子,递到少商手中,低声道:“这是家中药师所制的紫玉膏,你……擦到伤处……”

  这次不等女孩告别,袁慎轻轻喝令一声,那驾夫就驱马而走。

  少商呆呆站在原处,两手捧着那只白玉罐子,上面还留着那人的体温——所以,其实他是特意在程府附近溜达,想要给她送伤药,顺便告别?

  不一会儿,程颂已循着符登的叫声过来了。

  少商回头去看,顿时眉开眼笑,要说还是自家兄弟靠谱,原来程颂特意不骑马,赶了辆小巧的安车出来。

  “你这傻姑子!这么大冷天,穿这样单薄就出来了,还不如回家去挨母亲一顿打呢!”程颂大声训斥,恨铁不成钢,从马车上拎下一件程少宫的貂皮袄子覆在少商身上,又回头吩咐车驾旁的随从,“你去寻大公子和三公子,女公子我找到了,叫他们放心回府罢。”

  “阿登,你也是傻的,女公子不会骑马你不知道啊!”程颂一掌拍符登背上,说完又奇道,“少商不会骑马,那你俩是如何走这么远的?”他上下打量幼妹的气色,看起来不像冻坏的样子。

  符登动了动嘴唇,没敢说话,只去瞥自家女公子。

  少商笑呵呵的披上袄子,顺手将那白玉罐子塞进怀里,然后一脸不在意道:“……出家门口没多久,我遇上善见公子了的车驾,善见公子好心,就搭了我一程……次兄不信,就问阿登,这是真的!”

  程颂扭头,符登赶紧点头称是。程颂心下疑惑:“善见公子这样热忱?”

  少商穿好了袄子,开始往马车上爬:“人家好心你也怀疑,你说,他能贪图我们程家什么?难不成贪图我的容貌?!”她指着自己的肿如猪头的脸,“不然,你去告诉大家好了。”

  “算了!这事还是别叫阿母知道的好。”程颂想起母女大战就头痛,人家家里不过一头母老虎,他家里有两头,逮着机会搭上故事对上暗号就要大吵一回。

  既然不能让萧夫人知道,那么其余长辈最好也别说了,程颂想了想,决意只告诉口风紧的长兄程咏。

  少商爬到驾夫的位置上,讨好的问道:“次兄,阿母气消了罢,咱们回家。”

  程颂不理这问题,反问道:“你搭着袁家的车,原本想去哪儿?”

  “去德辉坊寻间食肆,边吃边等等看。说不定阿母看我跑了,就不打我了呢。”

  程颂翻白眼:“放心。阿母本就没想打你,这回她要罚你写字!”

  少商无语,萧主任真是不死不休。她叹气道:“……也好,那就回去写字……”

  “写什么写?”谁知程颂一抖哨鞭,驱动马车,“长兄去青姨母那里偷偷看了,阿母备了几百张木简,每张都有陶盆那么大,密密的划满了半寸见方的格子,要你三日内写完!还得写的好,不然没准又有别的责罚!”他们兄弟就是这么大的。

  少商大惊失色:“这么多?!我可写不完!”这可是毛笔字呀,而且写不好萧夫人会洗掉木简,晾干了叫她重写。

  “那我们怎么办?”她挨到兄长身边,可怜兮兮道。

  程颂瞪了她一眼:“还能怎办。去躲躲呗。先叫阿父劝劝,躲过这几天,阿母兴许能宽限你些日子!”

  “那去哪儿躲呀?”

  “万家!”

  第34章

  事实证明,说起来头头是道的程颂,真办起事来也不见得多靠谱,少商满心期待的进了自家的马车,却发现:车内没有火盆。

  隆冬时节,没有火盆的车厢,不过就是冰冷凄怆的小黑屋,除了能挡风,别无它用,总算少商从车板下找到一条粗毛毡垫,赶紧裹到身上,一边哆嗦着,一边痛悔刚才没将袁慎的火盆和绒毛毯子顺了来。

  程颂听见幼妹又在后头打了一个喷嚏,也是十分焦急,愈发急忙的驱车,幸而万程两家离的不算远,一阵急赶狠斥,眼看万府大门就在近边,程颂扭头,冲车厢里喜道:“嫋嫋莫急,到了到了!”

  少商已被冻出了鼻涕,闻言赶紧推开车门,在灌入的呼呼冷风中,看见万府大门前围了一圈人,被拥在当中那个面色醺红的大肚皮胖阿伯正是万松柏,似乎正在送客。

  此时日头已落,天边镶着一圈若隐若现的余晖,正是暮色渐沉,万府门前的众人如同太极八卦图般被分成黑白分明的两拨人。衣着锦绣斑斓的那一拨人,面上笑笑呵呵的,毫无疑问是万家的随从家丁。

  另一拨十余人,则是清一色的黑衣黑甲的健卫,个个臂挽弓弩,腰佩重剑,背上的羽箭尾羽雪白,映着这彻骨的天气,当真是‘寒光照铁衣’。

  他们见一辆马车慌里慌张的往这里冲,只听刷刷几声,众侍卫齐按腰间,亮出冰刀般冷彻的半截兵刃,肃容以待;一个下巴略方的少年侍卫上前一步,厉声呵道:“来者是谁?”

  程颂大吃一惊,使出浑身力气勒住缰绳,同时大喊道:“万伯父,是我,是我呀……”

  马车一阵颠簸歪斜,少商也吓坏了,以为自己要遭遇古代车祸,紧扒着车框不放。

  万松柏的酒醉被吓醒了一半,赶紧摆着手大声道:“哎哟哎,这个不是……不,那个,凌大人,这是自己人,是我自家侄儿侄女……莫动手,莫动手……”

  这时,那群黑衣甲士当中分开,现出一个身穿玄色曲裾长袍的年轻男子,身形极为颀长,外披黑色兽毛大氅,以暗金丝缕佩玄玉扣住,双臂皆缚着沉重的镶金臂鞲。

  他似乎向少商这边看了眼,然后微微侧身,朝万松柏拱了下手,道:“公今日酒醉,某来日再拜。”告辞后,他转身而走。

  不远处静静伫立着一辆通体漆黑的庞大马车,黑到发亮的漆木车框,两匹四蹄踏雪的黑色高头大马,连马辔头都是漆黑的冶铁。登上马车前他右臂抬了下,四周的黑甲卫士一齐收剑,围上那辆足有程家马车三倍大的车舆,上马随行而走。

  程家兄妹吓的半死,一时无法动弹,少商更是被焊在马车上了一般。

  万松柏目送黑色马车走远,赶紧上前道:“你们俩怎么来啦?哎哟,嫋嫋,你脸怎么啦……哈哈,哈哈哈……定是你阿母打的你……不要怕,待我去跟贤弟说……”

  程颂惊魂未定,颤颤的扶着幼妹下车,闻言大声道:“阿伯,你又来了!不要一看见我们有伤就说是阿母打的!”

  少商也气急败坏,道:“就算是阿母打的,伯父,你看见阿母打我,这么高兴呀!”

  万松柏明显在尹家喝的不少,说话时舌头都是大的,不过脑子还不算糊涂,只听他呵呵笑道:“莫嘴硬,就算你的脸不是你阿母打的,今日躲过来也是因为她!好啦!……别愣着,快进来,快进来……”

  ……

  万家仆妇奴婢众多,前呼后拥之气派,远非程家可比。

  万十三妹一听少商来了,喜出望外,连忙出来相迎。在堂前碰面时,少商发现萋萋小姑娘前后左右居然围了二十几个奴婢——前面四个提灯引道,后面四个手捧披挂锦盒,四周八个举着有擎灯,还有外围数个顶火把的。

  少商半晌无语,同时莫名感到一阵寒酸。人家大小姐不过从屋里走到堂前,这排场闹的跟元首出巡似的,自己离家出走这么大件事居然两手空空——她果然见识短浅,东宫娘娘烙大饼,还一次烙两张,一张涂糖,一张撒盐,简直太奢侈啦。

  万萋萋是个实心意的姑娘,捧着少商的胖猪头左看右看,不禁悲从中来,忙不迭的让奴婢把少商架去自己居处。等到了灯火通明的院落,少商惊恐的发现十三妹的人马还有三四十人之多。然后,她享受了一次白金巨钻皇冠级别的大保健服务——

  散发重篦,温水泡脚,滚热的帕子捂热膝盖和手指,然后膏脂润肤,熏香更衣,一整套下来,少商舒服的好像重投了一次胎,惬意的叹口气,心里遗憾着:万伯父怎么不生个儿子呢,她一准让程老爹把自己嫁过来!

  在品级制度还未出现的这个世界,官秩更多是用来区分位阶高低,谁还真靠几斛米粮过日子呀!比如这万家,家族在隋县世代为望族,田地庄园覆盖了县里两成面积。从长远来看,自家老爹虽然晋升空间比万老伯大,但就目前而言,程家绝比不过万家豪富。

  万萋萋叉腰站在当中,一边咒骂尹姁娥满脸生痘疮永远好不了,一边指挥婢女犹如工蚁般团团围着少商伺候。收拾完毕,焕然一新的少商被她领着去拜见万老夫人。

  一路走去,少商心下惴惴,她心里清楚,除了那些已经被萧夫人处理掉的奴婢,这世上唯有葛氏和这万老夫人有可能发觉自己的不妥。哪怕是前者,待隔上数年后再见,她也不再担心。谁知进到新版慈心堂内,她倒先被万老夫人吓了一跳——

  室内药香缭绕,万夫人正跪坐在一位老妇跟前,服侍她用药。

  万老夫人头发已然全白,但瓜子脸的轮廓依旧十分清晰,鼻挺唇丰,腰背挺直,尤可见年少时的英气秀美,只不过……她双目轻阖,右边的眼皮之下凹了进去,显然是眼珠已经不在了,并且少了一只左耳。

  饶是火烛明亮,但眼前老妇的面容仍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幸而少商此时面孔青肿未消,否则定然叫人看出她掩饰不住的惊讶之色。她决意少说为妙。

  万老夫人衣着简单,首饰珠翠一概不用,衣料只求柔软舒适,头发也只用木簪挽了个简单的圆髻。为照顾眼疾之人,屋内摆设少而精,诸如香炉玉罄之类自是不能出现的。

  少商老老实实给万老夫人行礼问安。

  万夫人回过头来,笑道:“少商来了,这回多住几日吧。萋萋上头的阿姊都出嫁了,自回都城后她整日闲散无聊,你们小姊妹一道读读书,写写字……”

  一听‘写字’,少商第一个反应是索性将萧夫人的木简拿来这里写,谁知万萋萋先嚷起来:“写什么字呀,我要教少商骑马!还有呀,阿母你看看少商的脸,都是那姓尹的……”

  “萋萋,还不把你身上那些石头摘了。”万老夫人忽然开口,“这都入夜了,你还这样满身叮当的给谁看,也不嫌重。”

  万夫人噗嗤一声,少商忍笑。的确,哪怕在家里,十三妹依旧衣饰华贵,那挂圣诞树般的金项圈继续叮咚响亮,哪怕盲人都没法忽视。

  万萋萋讪讪,辩解道:“那什么,大母你不知道,如今都城就兴这样打扮……”

  “你给我再找出一个你这样打扮的小女娘来,大母原样给你打一套这身珠翠,若找不出来,你将这身赠与我罢。”万老夫人淡淡道。

  万萋萋萎了,可怜兮兮去看母亲,万夫人假装没看见,恰逢此时万将军满面堆笑的进来了。他显然是梳洗过才来,身上已不沾半点酒气。

  “少商呀,子孚已回去了,事情嘛,我都知道了,你就在这儿多住几日,好歹等你阿母气消了啊。”

  少商赶紧伏倒行礼,向万阿伯道谢。感谢这一头一脸的青肿,她如今连假作不好意思都不用了,反正也没人看得出。

  万松柏显然听到了适才的话,转头道:“阿母呀,您老眼睛不方便,其实萋萋这样打扮甚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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