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顾昭忽然开口道:“城主,从前你是真的喜欢过江姑娘的么?”
“我……”承华支吾着给不出答案。
“其实是有的吧?”顾昭不等他回答,淡淡一笑,“当初月氏国主求亲之时,您也不单是因为江姑娘生辰命格之故才回绝的吧?毕竟能用一个女子出嫁就解决的问题,为何一定要用一百二十八人来换呢?想必城主是因为喜欢江姑娘而有些不甘心吧?既然如此,您……还真是好狠心啊。”
其实多的不必说,单凭他一直用着江芷阑所取的名字,哪怕在记忆尽失之时也还记着这个名字,便是最好的证明了。
顾昭的表情似是自嘲,又似是庆幸――曾经她也是爱慕过这个人的,好在泥足深陷之前,她终于看清了此人。
承华却忽然肃了神色,“那时我以为我是能保护好她的。谁知天意如此。我曾经是真心喜欢阿阑的,可我更爱敦煌,为了敦煌,一切皆可牺牲。若不是这大阵只能用极阴命格的女子去填补,我恨不能以身相替。”
“您爱敦煌么?”合勒忽然开口,“当年全城子民被告知需得西迁龟兹之时,已然是敦煌被围之后的第十日傍晚,全城的百姓只有一日一夜的时间去收拾家当,还要连夜迁出。而在这之前,从未听到过任何安排。这是您临时起意的吧?是到了最后您于心不忍了吧?您是不是因为不想让江姑娘做了那阵眼才改变主意的?在此之前,您打的大概一直都是大阵成后将整个敦煌全都罩得密不透风的主意吧?您还真是爱煞了敦煌。”
众人是见识了这大阵的威力的,许进不许出,或许在法力更足的情况下,是进出皆不能的。就像一个偌大的罩子照在敦煌城外,想侵占敦煌的外人绝对进不来,而敦煌的子民也再也出不去,活生生困死在里头!
承华爱敦煌么?他只是想“守住”敦煌罢了。
但从来没人与他说过这话。
“合勒。”良久之后,承华忽然叫了他一声,“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我自问也有几分了解你,你是个可以托付之人――从今日起,这大阵破除,我将敦煌交给你,无论你是继续让他独立一国也罢,还是依附哪边也罢,希望你能好好守护它。”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交给我?我……我从前只是个普通的子民,什么都不懂,如何担得起这个重任?”合勒连连摆手。
承华却是望了一眼沉璎,“有他在,不懂的尽管问便是。”目光中隐隐含着乞求之意。承华却以为那是陆展白,那个曾经站在他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的陆展白。
江芷阑却是目光一寒,那披帛又绕在了承华颈上,“城主果然要解了这阵法么?”
“你敢!”通钺睚眦欲裂。
织萝连忙将缚着通钺的红线紧了紧,“容我提醒您一句,这阵法要是不破,敦煌便永远是一座死城,说不定还会像引诱我们一样再引诱些无辜路人来汲取力量,这也算下界一大异兆,上头真的不会着人查看么?”一个查不出便会有两个,秘密迟早会揭破,而隐藏这秘密的通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除了织萝、元阙与玄咫三个,旁人也不知通钺为何如此激动,只是惊疑不定地瞧着这边,连江芷阑也开始思索曾经是不是见过此人。
“其实破阵还有一法。”承华忽然平静地开口,“布阵之人,可以身相替。”
“师父,断断不可!”珞儿下意识地反驳。
承华却淡淡一笑,“有何不可?我素日是如何教你的?自己亲手造下的孽,合该自己还了,牵连无辜算怎么回事?”
其实整件事理清脉络之后,任谁都觉得该是承华以命相抵的,珞儿想拦也没有拦着的立场。
江芷阑惊疑不定地望着承华:“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出决定后,承华就如同放下一块在肩上压了许久的巨石一般,连整个人的姿态都放松不少,忽然对江芷阑张开双臂:“阿阑,过来,我欠你的,通通还给你。”
“你做什么?”
承华却是向她粲然一笑,“我是个混蛋,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不单辜负了你的一腔情意,还将你变成了这副模样。你恨我么?如今我就在此,不躲不闪,你尽可以把我欠你的全都讨回去。来呀!”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江芷阑神色一滞,忽地伸手在箜篌上一拨,甩出五道音箭,势如破竹地刺向承华。
而承华不躲不闪,生生受了,被打得连退两步,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旧含笑道:“不够,还不够,我欠你多少?这怎么能偿清?”
“师父!”珞儿红着眼叫了一声,那架势,几乎是恨不能以身相替。
“站好!”沉璎忽然低斥一句,脸上还带着莫名的快慰。
只是说也奇怪,被沉璎叱了,珞儿还当真听话,站在原地,虽神色间的焦灼不减,却不再敢轻举妄动。
五道音箭深深刺入承华体内之时,江芷阑有些怔忪,但听承华说“不够”之时,却又下意识地去拨动琴弦,接二连三地甩出犀利的音箭――再是怎样的深情,经历这些,说是不恨,却是假的。
承华却一直在哈哈大笑,大呼“痛快”。
众人都有些不忍看,归靡还摇头叹息,用生硬的汉话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这一开口,通钺倏尔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电,直看得人胆寒。
“你……什么意思?”归靡有些色厉内荏。
通钺又飞快地扭过头去,看那边承华的下场。
江芷阑指下拨弦越发疾,几乎将承华刺成筛子,而她离承华也越来越近,终是忍不住丢了箜篌,伸出修长而苍白的素手,一把掐住承华的脖子。
承华却面露笑容,大张双臂,把江芷阑拥入怀中。
二人忽然一同飘至半空,而先前承华所站之处忽然涌起数丈高的黄沙,将二人严严实实地卷在了里面。
“你放开我!”江芷阑惊觉不对,想要推开承华。
但承华是铁了心思要将她锁在怀中不许挣脱,双臂仿佛铁锁一般收紧,不可撼动分毫。
“阿音……”通钺别过头去,低低叹息一声。
偏这时候,还有人不让他安生,“司法天神,要解了么?”原是织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莹白的指尖绕着一截红绳,玩似的绕来扭去。而那红绳的另一端,却是在抱成一团的江芷阑与承华身上。
对,这该死的姻缘线需得解了,否则再有来世,又是一团浆糊。
从前追着这该死的红线,一见她解了姻缘线便要降罚,如今却还要求着她……这算怎么回事!
通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求你……解开!”
“好说”织萝嫣然一笑,五指凌空一收,飘在空中的那一段红线便不见了踪影。
风沙越来越大,将两人的身影淹没,连人形也看不见。但里头却传出承华的叹息:“从前不想骗你,可为了我的族人,我不得已。你我已然受了重罚,为何又让我遇见你再骗了一次?也罢,过了今日……再没有下一次了。”
“放开我!你想干什么!”
“别怕,一会就好了……我亏欠你太多,竟不知如何偿还才是。一条命给你,虽难抵万一,但我……却再无其他了。”
“放手!谁要你还?去魔界是我自己选的,没谁逼着我;开启这画魅大阵的也是我,谁也拦不住!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什么好还?”
“你……你在说什么?!”承华的语气有些惊疑不定,又带着几分急切,“阿阑,你知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好。”江芷阑,不,应当是闻音淡淡地说着,“不是你害我,也不是你连累我,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谁也不怪。你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子民……万不得已,无路可走,最后落了这样的结果!”
通钺神色剧变,就要扑上去,被元阙一把抓住,“你做什么?后悔了?”
“是他!是那个魔族的王子啊!”通钺激动地道。“阿音想起来了!”
闻音是如何被贬下界来的,几人也是才听闻,还记忆犹新,他这么一说,众人便知道他指的是谁。
“阿弥陀佛,事情就要结束了,司法天神不必耿耿于怀吧?”承华都选择以命换命了,通钺还想怎样?玄咫连忙劝道。
“你不知道!我”将闻音的魂魄凑齐之后,曾嘱托过阎罗,让他将闻音送到一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生安稳无忧。他明知那魔族也托生为人,却还将他二人送至一处!”通钺怒极。
织萝一壁听着他们说话,一壁指尖飞快地拨动,那姻缘线便如活了一般在她手上起舞,最后成了个同心结的模样。织萝将那同心结向着通钺掷了过去,笑道:“闻音姑娘到底是神族,这姻缘线在她身上绑久了只怕也生了灵性,小女子索性就拆了下来。司法天神拿好,可保无虞了。”
通钺闻言眼神忽然一亮,十分骇人,“姻缘线?神族手上为何还有姻缘线?”
“这却不知道了,该问月老。”元阙亦皱眉摇头。
“师父……师父!”
“城主啊……”
一阵哭声打断了几人的计较,回头看去,却见风沙已定,承华与闻音都消失无踪。
而通钺知道江芷阑记起一切,却一句话也不曾与她说过。
不是因为气急攻心顾不上,更不是因为生闻音的气,而是……不敢。
江芷阑其实早已身死,如今正是承华用命给她换一个轮回超脱的机会,不过数息,闻音便又要去阎罗殿饮下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除了顾昭与归靡,在场的修道之人都见了方才二人所在之处,有一团白色的灵体静静地躺着,闪着微弱的光。
那是……江芷阑,或者说是闻音的魂魄。
通钺连忙疾步上前,用乾坤袋小心翼翼地将魂魄装好,仔细收在怀里。那双力降千斤的手臂,此刻却轻柔得仿佛鸿羽。
织萝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才道:“难道司法天神也有不那么讨嫌的时候。”
元阙深深地望了通钺一眼,才低声解释道:“其实在做司法天神之前,通钺一点也不讨嫌。”
阵法破了,敦煌的结界便解了,又可以任意来去了。通钺收好乾坤袋,面色阴沉得可怕,招呼也不打一个,腾身而起,一眨眼便御风去了。
“他……”到底是凡人,归靡与顾昭都吓得不轻。
元阙顶着通钺去的方向凝神望了一阵,轻声叹息,然后才与顾昭道:“郡主,大概您……也不必嫁了。”
没等顾昭反应过来是怎么个意思,那边的沉璎忽然开口了:“既然此间事毕,也该散了。告辞。”
“沉璎公子且慢!”珞儿忽然叫住他。
沉璎微微扭头去看她,神色有些复杂。
“沉璎公子……我把自己还给你!”珞儿的神色有些羞涩,但目光却十分坚定,见众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还重复了一遍,“我把自己,还给你。”
“还给我?你如何还?”沉璎轻笑一声。
珞儿看了他的腿一眼,“我是从你的身上拆下来的,才害你成了这副模样。现在我就把腿还给你。”
众人都是一惊,沉璎也肃了神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我找回了腿,就意味着那璎珞恢复了原状。你是因着剑穗化形,剑穗没了,你也不复存在。明白吗?”
“这个师父从前教过,我明白!”珞儿坚定地点点头,“只是我觉得,你需要腿,比我存于人世更重要。”
“胡说!”沉璎低叱。
珞儿却道:“听我把话说完好吗?你说得对,我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这五年,从来不知道我是谁、从何处来、有没有父母亲人。师父师兄说我是捡回来的孤儿,我便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干什么,只需要好好跟着师父便是了。可现在师父没了,我还能跟着谁呢?”
“这与我何干?”沉璎随口说了一句,见众人都露出责怪之色,才不得不改口,“你的师兄弟做了敦煌的新主人,难道还会弃你不管?蜀山也不会不要你的。”
珞儿摊手一笑,“你看,你也觉得我只是个闲人。”
沉璎面露不耐,“我可没这么说,却是你自己讲的。”
珞儿摇摇头,“只是你不一样,师父把合勒都托付给你了,你要是愿意的话,还得帮他照顾敦煌……”
“怎么,你是觉得一个瘸子不配?”沉璎挑眉。
“不不不!只是我觉得……若是你做个健全之人会好上许多的。”珞儿摇头如拨浪鼓。
沉璎噎了一噎,目光在众人身上转过,最终落到合勒身上,“你的同门一门心思要求死,你也不拦着?”
合勒别开目光,“我……尊重珞儿的选择。”
“那你们几位呢?见人执意寻死,总该劝两句?”沉璎转向织萝等人。
织萝与元阙笑而不语,归靡与顾昭不知说什么才是。末了,玄咫道:“珞儿姑娘并非一心求死,不过是想做她愿意做的事情罢了。”
沉璎以手支颐,沉默半晌,才向珞儿认真地道:“你果然想好了?不会后悔?”
“绝不后悔。”
于是沉璎朝她举起那一枚剑穗,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又高声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