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这么一喊,宅子里便流水般地冲出一群年轻力壮的家丁,各个操着儿臂粗的木棍,气势汹汹地围拢来。
好好的,怎么又要动手?
通钺害怕蘅若再次凶性大发,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将她往后拽了拽。
好在这场冲突最后也没起得来,因为忽然有个打扮富贵、保养得宜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喝道:“吵什么吵?安儿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不给他留点清净么?”
“夫人……这妖女上门,说是要见公子……”有个家丁小心翼翼地道。
原本还慈眉善目的妇人听了这话,霍然抬起头,目光如电般落到蘅若身上,然后浑身一阵,一点仪态风度也不顾了,疯了一般地扑了过来,如泼妇一般扯住蘅若,又哭又喊,“你还我儿子来!”
通钺先前还紧张了一阵,好歹蘅若也知道这妇人不过是撒气,并不是想真的杀了她,也没这个本事,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任她搓圆捏扁。
反倒是通钺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声道:“这位夫人……令郎不是还在屋里么?”
妇人听见有人说话,百忙之中还不忘抬头看了一眼,声音便更加尖利了,“好你个不要脸的妖女,竟还带着姘夫上门来!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安儿还剩一口气,所以安心要气死他啊!”
这话说得忒难听,通钺好歹也是一介战神,怎能让一介无知妇人如此污蔑?于是他怒道:“住口!你把人家的清白都当什么了?岂容你随意污蔑?”
“你若是清白的,怎会跟她在一起?”
蘅若忽地回头,似笑非笑地望了通钺一眼,眉眼又弯成了月牙,一见便是十分愉快的模样。
然而通钺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愉快。
“方才你说你儿子,也就是陈家的公子还有一口气在,那便是我不曾害死他的意思。既然是这样,我就是来与他对峙的。”蘅若气定神闲地道。
妇人状若疯癫一般,“你是真的要害死他才甘心么?”
“见我一面便是害死他了,那你们先前还费尽心思想抓住我?”蘅若不由得有些好笑。
“母亲……是、是那位姑娘来了么……”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若不是蘅若与通钺耳力惊人,只怕都会把这一声忽略掉了,“快!快请他进来!”
“你真想死在她手上么?”妇人怒道。
陈安却坚定地道:“母亲!”
不得已,那妇人只好让开身子,咬牙切齿地道:“安儿想见你。不过我警告你,若是你敢对安儿不利,我就……”
就能怎样呢?区区一介凡人,还是一名年纪不轻的妇人,能对一只能顷刻间杀死几名术士的狐妖如何呢?不过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维护罢了。
*****
通钺跟着蘅若进到里间,一股浓郁的药气便扑面而来,熏得通钺不由得皱了眉头。
只是比这药气更有冲击力的,却是那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衣带宽松,形销骨立,皮肤苍白,嘴唇干裂,偏偏一双眼睛却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
但通钺细细查探,却不觉得那陈安是失了元气。
陈安大约是久病而无力,但一见蘅若,却惊喜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吓得陈夫人连忙要上前来搀扶,但陈安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满心满眼都是蘅若的模样,喜道:“姑娘,你终于来了……这次,在下可以冒昧一问姑娘芳名么?”
“我叫蘅若。”她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却又瞥了通钺一眼。
那眼神仿佛小钩子一般,勾在了通钺心上,竟有些发痒。
陈安却没注意到他们眉眼间的官司,只是为自己得知了姑娘芳名而狂喜不止,又问道:“姑娘……还记得在下么?”
都想了几日了,足够蘅若想起许多事,何况她已然找了过来,想必是已然记得了。
于是蘅若点头道:“你是那日在山瀑边弹琴的那人。”
“真是在下。”陈安点头如捣蒜,“自从那日一见姑娘的芳姿,在下便难以忘怀,以至魂牵梦萦,再难忘却。这么许久过去了,姑娘吹木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只是……再也找不到木叶吹得如姑娘一般的人了。”
陈安说得忘情,手舞足蹈,蘅若却是木然听着,时不时点头。
待他说完,蘅若才挑眉道:“这样说来,我也不曾害你。”
“姑娘哪有害我?”陈安连忙摇头,却又怅然若失地道:“不过是将在下的魂魄也一道牵走了。”
这话真是听得人牙酸。蘅若与通钺对望一眼,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告诉他魂魄离体便不得活的事实。
“陈公子还见过蘅若姑娘么?”通钺忍不住问。
陈安摇摇头,却又道:“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蘅若忽然很后悔来了这个地方。
其实类似的故事她也不是不曾听说过,有奸人盗匪伤人害命,却推却得一干二净,非要称作是妖鬼所为。默默替人背了黑锅的同伴不在少数,怎么她就这样斤斤计较?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忍一忍也就过了。
只是忽然有些不甘心,不想在这给了自己名字的小道士面前受了委屈。
偏偏陈安并不曾理会母亲的歇斯底里,反而好死不死地问了句话,“蘅若姑娘……你呢?”
“我怎样?”
“你有没有一点点……”陈安满怀希冀又小心翼翼地问着。
为一人犯了相思,将自己折腾得病入膏肓,眼见就要一命呜呼,若说不是盼着那人有些回应,那一定是假话。
但蘅若却冷面冷心,一语戳破他的幻想,“不曾。”
陈安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连通钺都有些不忍心。但蘅若却又补了一句,“半点也不曾。”
陈夫人一下子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若是希望蘅若说是有过,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是不能接受自己的独子与一只狐狸精两情相悦日后还卿卿我我的;可是这狐狸精一口回绝了,却又觉得于心不忍――独子为了她要死要活的,她竟是一点不领情的么?
“陈公子莫要伤怀……毕竟……你们只见了一回……”通钺一向是冷着一张脸喊打喊杀惯了,让他说句安慰人话,真是比登天还难。
蘅若倒是十分冷静地与他分析,“陈公子,我那日便是与你见了一面,随口说了几句话,几乎连你的样貌也记不清的。就算是我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但也仅仅是一面而已,又能怎样?你们常说女子要贤淑端庄,若是我为了只见过一面便要死要活,你们又会怎么讲?”
这话倒是把所有人都镇住了,竟没谁开口反驳。
良久之后,陈安重重叹了口气,勉强提了提嘴角,对通钺道:“这位公子……您、您是蘅若姑娘的心上人么?”
唔,这怎么可能?原本我还要杀她。
通钺没说话,蘅若居然也没出言反驳,只是静静地望着陈安,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陈安见两人没有反驳,连眸子都黯淡了,却始终不堕嘴角的弧度,“啊……这样也很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也便到此为止了。既然二位……很好很好。”
通钺觉得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想劝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谎已经撒了,要圆便要撒更多的谎,他实在做不来。
蘅若也只是冷眼旁观,没有解释的意思。
好在陈安忽然重重往枕上一躺,将被子蒙头一盖,闷声道:“我乏了……劳烦母亲替我送客吧。”
陈夫人自然巴不得送走两尊瘟神,当即转身走了出去。
蘅若也暗自舒了口气,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
通钺思前想后,干巴巴地留下一句“陈公子保重”,逃也似的离去了。
*****
大约五日之后,锦官城里传出个大消息,说是陈员外的独子病死了。至于什么病,陈府上下都讳莫如深。
但街头巷尾一向都是小道消息广为流传之地,陈家人不说,却不代表是没有消息流出来的。没几日之后,“陈安死于相思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有闺中女子听闻,不由掬了几把同情泪,同时也希望自己将来能觅得一个如此痴情的夫婿。
只是更多的人提起陈安,却还是一脸不屑――那个傻子,为了个女人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听说那女人还是只见过一面的,这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然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新鲜一时,当了几日饭桌上茶馆间的谈资后,便也很快就淡下去了。
很快,连陈家的人都疏于来打理他的坟茔。
所以也就没人看见,那日陈安的坟前,来了个容貌极美的女子。
这女子的眉眼浓丽,一颦一笑之间尽显妩媚风姿,原本穿红衣是更为合适的,但或许是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她选了一身白衣。
女子按着礼节祭拜过,却没有立时离去,而是从怀里摸出一片木叶,凑到朱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尾音飘飘悠悠,迟迟不肯落下,但还是被人打断,一下子变消散不可闻。
“这就是你第一次见到陈安之时所吹得?”后头忽然走出个人,是仍作道士打扮的通钺。
那女子便是蘅若。
她收了木叶,坦然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天是他在瀑布边抚琴,我听着好听,便忍不住摘了叶子应和。我也记不得他究竟弹的是什么了。”
通钺不由得扶额,暗道好歹是在人家墓前,说不定在天之灵还能听见,就不能挑他爱听的说么?
“若是知道以后会惹出这么一件事,当初我就该扭头走开的。”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若是当时知道面前这个并不是什么弱女子而是自己奉命要诛杀的狐妖,就说什么都不该动恻隐之心,与那几只山精野怪合力除了她才是正经。也省得……现在竟有些不忍下手了。
但鬼使神差地,通钺问她,“那你当时为何要应和?”
“因为他的琴声十分纯粹。”
“想不到你还懂这个?”通钺十分惊奇。
蘅若却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人族的东西,实在是太过复杂,规矩又多,你说他弹的好坏,我还真是听不出来。可是乐者,心之声也,世间万物之声皆可为乐。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纯粹。”
“仅仅是为此?”
“虽然陈安这人,纯粹到有些傻,竟然会为了一个和了他琴声的陌生人而送了性命,可他这为了心之所向之事可付出一切的纯粹,却是我羡慕不来的。”蘅若正色道,“狐族,不,是我们这些食肉的妖族,天生便向往血肉,但我又想修炼成仙。我既要想因修仙而摒弃一切杂念,却又抑制不住生而有之的凶性与杀性……有时候,我倒是想干脆就做一只随心任性的狐狸罢了!”
通钺冷着脸接话,“只怕你早已被我……同门杀了千百回了。”
这狐妖竟是要修仙的么?为何天后还要下令诛杀她?莫不是因为这狐妖的杀心太重而一直遏制不住,故而以后会造成大的杀业么?
通钺一面想着天后玉旨,一面又忍不住去想蘅若方才所说的“纯粹”之事。
诚然,斩妖除魔是他所愿,但如这蘅若一般而斩去那些也不知将来如何、会不会走上歧路的妖,却是大大违了自己本愿的。
既然不快,他原本是该拒绝的。偏偏他又做不到。
说到底,嘴里喊着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但到底还是将自己的这一本事当做了筹码――换得了九阙天的大小神仙高看一眼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蘅若这个角色,最初的设定是山鬼,“织萝”这个名字本来是给她的。后来……因为一时脑抽写了个狐妖,后面一直都在狐妖,发现之后也懒得改了,就这样吧。“蘅若”这个名字还是写的是临到用了,从《九歌・山鬼》篇里临时挑出来用的。
回忆杀么……就这一章,真的!
第80章 羽林
“所以呢?然后呢?”通钺忽然缄口不言, 在座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敢这么拍着桌子逼问的, 也仅仅织萝一人。
通钺面色铁青, 犟了一阵,就逼出了一句话, “后来她死了, 被我亲手杀的。”
这还需得说么?这话一早谁都知道, 若是不知道这结局也不会有三堂会审这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