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先生看起来也不怎么好,衣衫褴褛的程度,完美融入医院门口的那群号贩子,他慢慢走过来,挤出勉强的笑容,“我猜你可能在这里――也没带手机,刚想进去问一下。”
他果然从昨晚也没拿到手机,并不知道任小姐通报的消息,只是偷跑出来,猜她在这里――至于为什么能猜到,当着胡悦的面也不便明说。这对苦命小情侣对视一眼,都有点沮丧,任小姐低头靠近他怀里,“都是我不好……”
“你手不疼了吧,”达先生一点怪她的意思都没有,伸手抚摸一下夹板,心疼地问,“医生怎么说?是骨裂还是轻微骨折?”
骨裂其实就是骨折的一种,这是没常识的说法,但他能从夹板上判断出骨折的轻重程度,只能说对残障确实有深入迷恋,胡悦冷眼旁观,任小姐摇头说,“不怎么疼了,是骨裂――我们现在怎么办,达令?”
“先回家再说吧。”达先生用询问的口气说,又转向胡悦,有点不好意思,“那个,胡医生,有现金的话,能给我一百元车费吗……我出来得匆忙,她手机里又没有支付软件――”
对任小姐的一切,他果然了如指掌,说话间,手还不停摩挲着任小姐手臂上的一块青肿,心疼之意溢于言表,达先生对任小姐的爱,确实不容置疑。
胡悦笑笑,“好,不过我也没现金,不如,我帮你们叫辆车吧。”
她答应得爽快,任小姐却有点不安了,埋在达先生怀里的头转过来,对她不停使眼色,达先生碍于角度,看不到,胡悦装着看不到,她没办法,只好挣脱开达先生的怀抱,“可我已经定好酒店了――我爸爸妈妈知道我们的房子的,达令……”
没有明说,可谁都看得出来她的意思,达先生很吃惊,任小姐找补似地说,“我怕――我怕他们更生气了,我们就……”
再怎么样,拒绝也说不出口,可意思是已经够明显的了,达先生很快稳住自己,“好,你说得对,是我没考虑清爽。”
他飘胡悦一眼,胡悦回他无辜的眼神:十年功夫,难道敌不过一晚相处?她又不会催眠术。
聪明人交流,语言真的太苍白,她的意思达先生已明白,他有一点黯然,转而说,“那我送你去酒店。”
“好。”任小姐对他还是满脸的笑,又靠到达先生怀里,“你上班要十点的,还能陪我一下。”
现在还上什么班,这完全是粉饰太平,任小姐的逃避两个人都看出来了,只是都未评论,胡悦叫一辆车,三个人一道去他们家取了达先生的身份证,达先生拿上钱包,终于回到正常状态,先把押金还给胡悦,又开了家里备用的车,送她们到已预定的酒店,任小姐在沙发等着,胡悦带达先生去开房间――预定是她的名字,要换达先生登记也得她和前台商量,不行的话那就只能登记他们两人的身份证了。
“没问题的,胡小姐,我们这边帮您把预定人的名字改掉就可以了,达先生,请您拿一下信用卡。”
“昨天,麻烦胡医生了。”在前台悦耳的背景音中,达先生对胡悦说,颇有些试探的意思,“现在事情多,过一段时间,我请胡医生吃饭,好好答谢。”
他在来的路上应该和任小姐沟通过了,相信不是胡悦泄漏的消息――只是还未信实,所以这好好答谢,仔细琢磨也是有一点威胁味道的,但胡悦其实并不惧怕这个色厉内荏的高级纨绔:达先生虽然很会做表面功夫,好像青年有为,不是个善茬,但仔细想想他做的事,就知道他和师霁以及她这种一手一脚拼上来的草根,真是没得斗。
“好啊。”她大方地答应下来,看达先生的眼神不由就带了点俯视的味道,这眼神自然也让达先生很不舒服,但胡悦的笑容却随他的不舒服而加深,“达先生不着急的,先忙你的事吧,看起来,你是要忙一段时间了。”
两人的眼神,不由都落到了沙发那头的任小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开始讲电话了,捂着嘴巴小小声地说,看到两人看过来,便给达先生直打手势:猜也猜得到,今早达家、任家发现两个小的都偷跑出来,这会自然开始积极找人了。任小姐这是叫达先生快逃命呢。
达先生吐一口气,有点疲惫的样子,他没拿准胡悦的立场,还在装,“没办法,她不懂事,最后烂摊子还不都是我来收拾……只希望能快点把家里这摊收拾好吧。”
“嗯嗯。”胡悦应和。“任小姐是有点不懂事,辛苦达先生了――”
达先生唇边的笑浮起了,他的答话才张口,便又被胡悦截入,“这些年,把她握在手心,也很难吧。”
这――
这对话,已超越一般的客套,达先生惊讶地望着胡悦,眼神数变,最后化为一片深沉,“哦?”
胡悦不装假,她笑笑,“别误会,达先生,我不是说你对任小姐有什么异心――恰恰相反,你确实是很爱她的,这谁都不能否认。”
达先生的脸色刚柔和一点,她话锋一转,“但其实,你也可以不必那么自卑的――任小姐不用截肢也一样离不开你,我觉得,你们之间要截掉的,并不是她的腿,而是你的不安全感,达先生,你说是吗?”
对达先生这样的人,划开伪装刀一样的言语,太过直接,反而让他无法招架,他抿起嘴唇,胡悦说,“你长相一般,身材也矮小,还有这样的癖好,任小姐确实是你天造地设的伴侣,她审美异常,和你癖好相似……生得还这么漂亮,更是全心全意地喜欢你,在你眼里,她就是全世界的珍宝吧?”
他们俩依旧望着讲电话的任小姐,平心而论,任小姐原本也只是清秀,现在顶着一张香肠嘴,形容又萎靡,实在算不上多赏心悦目,可达先生的表情,照样因为这样的任小姐,在胡悦的述说声中柔软下来,他说,“我是真的很爱她。”
“所以你才想这样一辈子握紧她?”胡悦不客气地说,“达先生,爱是很危险的感情,会让人变得可怕,你现在就很可怕。”
“但我真的很爱她。”达先生喃喃地说,他终于把眼神调回到胡悦身上,没了刚才的失措,一瞬间强硬起来,“这也是她的希望,不好吗?”
“这是你让她希望的。”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本来就会互相影响。”达先生不置可否,他的心意看来没有丝毫动摇。“我想,胡小姐你有些误会了,我和她并不是单方的主从关系――这么说,你也许不信,但我爱她,远远超过她爱我,她才是我们中间的主宰者。”
“我没有不信。”
“先生,这是您的房卡。”
前台递上门卡,两人的对话因此暂停,胡悦凝视着低头小声讲电话,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哭泣的任小姐,又看看达先生。她重复说,“我没有不信,我很相信。”
对这对畸形的情侣,她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对达先生更很难讲是简单的厌或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胡悦还满同情他的。她低声说,“对你来说,她是全世界,可她和你在一起,也许只是为了寻找她缺少的东西。”
缺少的是什么,两个人都清楚,也许对任小姐来说,慕残癖、异样的审美,都是为了吸引家人注意力的自残手段,只是她自己都未能明了。但现在,家人的注意力终于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的变化,又迅速又剧烈,从离开达先生什么事都做不了,到现在宁可住酒店,也不愿和达先生一起回家,这,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胡悦的一席话?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在看得懂的人眼里,任小姐的天真和残酷,却是一目了然,就像是一本被翻开的书。达先生的爱还在,可任小姐心里住的那个小孩子,已经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别人的爱,她可能已经不是那么需要了。
任小姐擦着眼泪,说着电话,甚至没注意到两人已走到她面前,胡悦和达先生对视一眼,达先生已掩去绝望,只是有点失败者的麻木:这样的变化,看得出来,却又该怎么阻止?人心的变化,这世界上可曾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真的掌控?
胡悦迎着达先生的眼神,她唇边的笑意始终没有褪去,如今再度加深,想到李小姐,想到十九层过去闹出的那种种不堪的热闹――
她笑着在达先生的耳边说,“达先生,我是真的很同情你。”
达先生一语不发。
没再和任小姐多说什么,只是简单道了个别,胡悦转身走出酒店,虽然热浪袭来,艳阳高照,让她很快就出了一身薄汗,但她仍感到神清气爽,这层汗,像是把体内的毒素都带了出去,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包里手机震起,她接电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喂?”
随着电话那头的讲述声,她停下脚步,眼睛越瞪越大,声音带着惊喜,“真的?!”
“――李小姐的感染真的好了?”
第127章 加油
“是真的没想到,医院里反复怎么都没看好,这边刚好那边又发烧的,去海边住了半个多月――真的就好了,几次抽血,大夫说指标都好得不得了,叫我们赶紧回来做手术――”
s市的夏天是怎么样,住过的人心里都是有数的,能到海边去疗养当然舒服,别说李小姐,就连她母亲都比之前精神不少,人也胖了,看着没那么愁苦,手术还没做脸上就有了笑容,“胡医生,你说奇怪不奇怪,要说医院病菌多,我女儿回家也一样感染的,怎么去住疗养院就一下好了呢?”
“住家如果不向阳的话,梅雨季节太潮湿,细菌也容易繁衍。”胡悦说,“如果卫生条件不太好,病人住着可能身体也是容易出问题。”
――这是真的,从前所说的阳宅风水讲究,在医生看来不无科学道理,李小姐这几年多次做过手术,以前还受化学烧伤,体质弱的人,就是不能劳累,心情要愉快,住处要向阳通风,最好宽敞点不能逼仄……不过胡悦冲口说了半句就微觉不妥,止住了微微一笑:这些其实都是常识,李家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居住条件有限,她看过李家的住房,是在s市中心的里弄房,唯一好的一点,到底还不是木质结构的最老式里弄,房龄估计在五十年左右――谢天谢地是砖楼。
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当然容易感染,可李家为了给李小姐求医,不说倾家荡产,手头也绝对不宽裕,现在全家只有一个人上班,当医生的能帮得再多,日子终究也是紧张。这些窘迫,胡悦无意再逼迫她们坦白,她换了个话题,“明天就要手术了,紧张不紧张?”
“还好,都紧张过了。”
这一期手术,从开始筹划到现在,几乎经过将近一年的时间,忐忑、期待与失望、希望之间的反复,又何止一两次?真的走到最后一步,李小姐反而没有多焦灼,她笑着说,“其实我和妈妈也同胡医生想得差不多――我们也觉得是原来房子条件太差了,这次去海边,我和妈妈都住得很开心,在s市,一辈子住在小房子里,到外地随便什么房子都觉得很阔朗,空气又好。”
她讲,“如果手术做好了,也没有什么别的花销,我们已经讲好,等爸爸退休就把房子卖掉,到崇明那边去买一套。”
住了一辈子的里弄,去崇明总归能置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了,胡悦也笑了,“这个想法好――放心吧,手术没问题的,师主任亲自给你们主刀,你们就放宽心就行了,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
“思想负担没有的,还有什么能比现在差?大不了就是和现在差不多――再丑一点也没什么啊,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丑?”
李小姐现在反倒是看得开了,就连她妈妈都不再掉眼泪,笼着女儿的头发,跟着一起笑起来。病房里还有几个别的颜面修复家属,闻声也都跟着笑――能住到这个病房里的,没有谁很完美,最严重的李小姐都这么乐观,整间病房氛围都好。“讲得好,反正也不可能比现在差了。”
“是啊,要我讲一句,大姐,你们家小囡不幸中的大幸,能进到十六院来做,对吧,这个就是你们的福气了,手术一定没问题的。”
“是的是的,大家都一样,都一样,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晚上八九点,病房的灯不可能和家里一样温暖明亮,惨白地挂在屋顶,但笑声却把空气填满,几个家属攀谈起来,“我这个小的,兔唇,做过一期手术,现在带来做二期。”
“我们这个是癌后修复,我说一句话,有条命能剩下来,还有点心气能来做修复,都是好――”
胡悦微微一笑,和李小姐母女用眼神道个别,走出病房回自己的值班室,这个二线值班制度也好,前半夜稍微溜出来几分钟也没什么。
外面的天气虽然热,但住院部当然永远都是那个恒温,消毒水的味道也永远都不会散去,和隐约的笑声一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好像有种东西在空气中肆意地生长,叫人的心都胀破了似的饱满,这感觉伴着胡悦走过长长的黑暗的楼梯,唇边笑意依旧不散。她走过师霁的办公室,又走回去,“还不下班啊?”
师霁很少有加班的时候,他的工作一向极有条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做完就走绝不停留,像这样,第二天手术,头天晚上还在温习手术方案极为罕见――胡悦没看到电脑,可甚至不用去留意摆在办公桌上的3d头模,也猜得到他是为什么加班。
“很久没做过这么大的手术了,有点不自信啊?”
她说,走到办公桌对面,师霁没看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态度一如既往,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对她总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说起来,他们这几天各自都忙,胡悦始终没正面问过他任小姐的事情,现在有了机会,她却又忽然不想说了,凝视着师霁的侧脸,她没说话也没有走,直到师霁有点不耐烦地问,“你有事?”,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师霁好一会儿,奇怪的是,他们两个人好像都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多失礼。
“你很紧张吧?”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人和人的对话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情况,说出口的话,不经思考,也没有用意,更不会去揣测对方的想法――有些人这么说了一辈子的话,那是没有心,像胡悦这样的有心人,几乎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可现在就是这样,她不去想这么说是不是很不识趣,也不去想师霁会不会生气,就只是这样说着,“我刚去看李小姐,她心情不错。”
“已经想好了修复以后的新生活要怎么过,还挺期待的。”
“她的新生活,可就压在你的肩膀上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师霁身后,和他一起看着电脑上闪闪烁烁的手术效果图,“背负这么大的期待,做这种全新的手术……紧张吗?”
“……”师霁给了她一个眼神,没声音,但是‘你很烦’的意思则很响亮。“你到底要干嘛。”
其实,她想说的事有点多,想要谢谢他把李小姐安排到度假村,不管是不是为了她,想要谢谢他插手管了任小姐的事情,尽管这和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想要问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尽管她已经猜到一点原因,她想要多知道一点她安排中的细节,想要和他一起预习明天的手术流程,虽然她并帮不上什么忙,她只是三助,手术只能看主刀。
――她想要说的是这么多,甚至还不止这些,远远不止这么多,可出口的却是这种好似挑衅的刺激,胡悦伸手捏了师霁的肩膀一下,“加油。”
也许问了这么多,就是希望师霁承认他的紧张,毕竟,他不需要,她怎么加油?
师霁回头,视线先落到她的手上,再抬头看着她,但她的动作,太过自然,连胡悦自己都没注意,她捏了一下就移开了,还说,“注意放松肩颈,明天的手术时间久,对肩颈压力很大。”
按惯例,师霁应该以冷嘲热讽回应,但今晚他居然没有说话,胡悦心里有底了:是真的有点紧张,十九层的手术做久了,全都是成熟手术,而李小姐要做的手术,别说全国,也许在全球,这都是第一例。患者不紧张,全盘信任,而承接了这样的信任,紧张的,是医生。
“师主任,”走到门边,她又说。师霁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看过来,“加油哦,看你的了。”
她挥挥手,走了,走着走着,搓搓手指尖,好像有一点异样的感受缠绕在那里,是隔着衣服传达的温度留下的痕迹。
“有病。”
在办公室里,师霁重新把眼神投到电脑屏幕上,他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又忍不住拂一下刚被按过的肩线。
他的白大褂素来是打理得整洁,很挺括,手指按在上面,塌陷下微微的印子,好像到现在还留着温度,师霁的手掌,若有所思地在指印上停留了一会,他沉思了一会,又露出一个略带自嘲的笑容:这动作,简直有些心酸,好像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被人这样触碰过一样。
是啊,有多久了呢?
有多久,没被人这样毫无目的地碰触过了?
“加油哦,看你的了。”
她的声音,好像还萦绕在空气里,带着外头夏夜那勃勃的生气,在闷热中有种蓬勃的力量,向上、向上、向上地生长着,缠绕着记忆,这余味不说话也留在胡悦的眼睛里,在她含笑的注视里,这是那种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的力量,当她注视过来的时候,不需要声音,经历过那么多,也曾动摇过,可到现在,她还能毫不犹豫地这样相信,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你要做的只是加油。
“加油。”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翌日的手术台上,李小姐已经上好麻醉,安然闭眼躺在手术台上,师霁的眼神和胡悦碰过,逐一扫过室内的口罩――护士、助理、麻醉师、旁观学习的各科室医师,还有扛着摄像机记录的专业摄影师――
他的眼神,又在回到胡悦身上,胡悦的表情藏在口罩和护目镜背后,看不清,她小小声地又重复了一遍,“加油。”
师霁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回到病人脸上,她双目紧闭,残缺的面容,在无影灯下更为可怖,几乎已经难以说是人形。
这手术,全球首例,成功率谁也无法预估,持续了一年,历经波折,意味着太多太多,学术声望、政治资本――可这些,对一个医生来说,都比不上病人的一生,她的信任与希望,沉甸甸,压在指尖。
“加油。”
在他背后,有个人小小声,有点怂地说,好像生怕被听见了丢脸似的,确实,他们生活的环境,早已不适合热血――这世上再没有比医院更理性和冷酷的地方了。
但也没有比医院更温暖和乐观的地方,至少她是这样相信的,所以她还是要说,“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