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对你好
轻微骨裂、多处肿胀,要说住院,任小姐也是可以住院观察一下的,以她现在的情况,也确实不适合自行回家――她和达先生同居的那个家肯定是回不去了,达先生现在正在焦头烂额地解释为什么没有和家里人告知任小姐的‘搭错线’,任家也的确有发火的理由:任小姐这个女儿,几乎是等于亲自交到他手上的,达先生也是打过包票会把任小姐照顾好,任小姐这个举动,不仅仅在于欺骗了家里她断了一条腿,让家里人白担心,还在于明显是‘精神异常’,达先生就算有一万个理由,为什么不私下和家里人透个气?
自然,不仅仅是任家,达家现在也反对这门亲事,当下就要达先生搬回家里住,不再允许他和任小姐接触,“我早就猜到了,本来,他妈妈就很不同意,嫌我……是残废,是达令一直坚持……”
残障,可能还是不幸造成的,但脑子有问题这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想也知道,没残疾装残疾,达家怎么可能允许儿子娶这么一个媳妇?――这要再往深了去解释,把慕残癖的事给揭出来,恐怕两个人都会被送去电疗,达家思前想后,最后也许还能放任儿子娶个残疾人,但任家现在都知道这事了,哪怕是为了面子,也不能允许任小姐把自己变成残障嫁进达家。
“想要嫁进去也不是没可能,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任小姐自己倒也看得清楚,她没那么天真了,但那种有钱人特有的透彻还在,“达令也……”
她苦笑了一下,“怕是付不起你的医疗费了。”
这说的不是已经给付出的一百万,而是预计中的‘截肢费’,胡悦笑了一下,“现在也不用给,已经残障了啊。”
她故意拍了夹板一下,任小姐吃痛地闪开,怒道,“疼的!”
“真的做了截肢手术的话,比这个更疼。”胡悦说,“肢幻觉痛你了解一下――又叫幻肢痛,一旦出现是没有疗法的,痛在空气里,你会一直能感觉到它――”
“感觉到脚尖痛,但是脚却已经截掉了,是吧。”任小姐说,她显然对这些问题都是有了解的,并不诧异。“这个也是看几率的。”
“确实是看几率,不过我觉得你一定会出现的。”胡悦吓唬她。
“为什么?”
“这是左脚对你的报复啊,你的身体对你这么好,你却亏待它,身体也会报复你的。”
“这都是……”任小姐想抱怨,却又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却又露出痛楚的表情――这是牵扯到伤处了。
胡悦也笑了起来,打开微波炉取出泡面放到任小姐面前,“吃吧。”
夜已经深了,病房一片安静,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在晃来晃去,几个小护士藏在护士站里玩ipad,二线医生也早回家休息去了,只给胡悦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确保有事能联系上。值班室里,任小姐和胡悦并肩坐着吃泡面,两个人说是朋友,并不算,但却又比一般的医患关系多了点亲密,仿佛已熟稔得无需再讲究礼貌。任小姐右手打着夹板,不方便吃泡面,胡悦也不帮她,“你不是一直想截肢吗,这就是残障人士生活的感觉,机会难得,好好体会一下。”
“……我是想截掉左小腿,又不是手,手的话多不方便啊――”
任小姐的声音,在胡悦的表情里越来越小,最终乖乖地低下头,费劲地用左手抄起筷子,胡悦说,“台湾的花雕鸡泡面,听说挺好吃的,十多块一盒呢,便宜你了。”
泡面是香的,配上两根香肠,在深夜的值班室这种特定情景下,充满了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就好像火车上的烧鸡,登山半路上的黄瓜一样,哪怕只是看着都觉得回味无穷。任小姐也确实是饿了,一整个下午都在大闹,情绪变动也大,再说,今天要自己走路,活动量比从前大多了,就算左手极其不方便,泡面送进嘴里也赶紧吃了几口,又想捧起来喝口汤,只是左手力道不大,把求助的眼神望向胡悦,胡悦也不帮她。
这是在惩治她,任小姐知道,却也没有生气,她狼狈地凑到碗边上,张嘴喝了一口,又被汤烫着了,唉唉叫――丰唇就是这个样子,可能会敏感肿痛到一个月左右,稍微恢复个几个月,效果就跟着没了。
汤没那么烫,胡悦是知道的,她问,“还有紧绷感,会肿痛吗?”
任小姐点了点头,“嗯。”
她忽然又有点低落,垂下头拿叉子搅着泡面,过了一会,有些自嘲地一笑,“我给你讲个很好笑的事情,胡医生――我做这个丰唇,我家里人居然没有一个看得出来。我爸爸妈妈骂了我一个下午,什么都骂到了,也没看出不对。”
任小姐有时候是让人觉得无可救药,但有时候,你又确实能感到她的无助,胡悦叹了口气,把手放到她肩上,“你奶奶呢?”
“她老了,视力不好。”任小姐摇头说,“只说了一次,但没怎么看出来。”
说到她祖母,任小姐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下去,胡悦察言观色,“你今天让她伤心了。”
“我……我……”任小姐几经纠结,仍是叹气,“是啊,我让奶奶伤心了。”
胡悦没有直接劝她放弃截肢――在她看来,任小姐的念头其实已经很淡了,否则她并不会第一个选择给自己打电话求助,她胡悦和达先生比,没有任何优胜之处,唯独有一点,那就是她确实明确地不支持任小姐截肢,而且试着扭转过她的看法。
只是,在当时,时机尚不成熟,而现在则不一样。任小姐心中一直涌动的想法――哪些恐怕她都不容许自己去考虑的想法,没勇气去付诸实现的想法,在当时阻力过多的想法,现在,都可以重新放到台面上来考虑一下了。
“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胡悦重新问。
“我……我也不知道。”任小姐惆怅了一会,“先找机会联系达令吧……到现在都没信息过来,他的手机可能已经被没收了,不过,他记得我的手机号的。”
“达先生如果坚持要和你在一起,达家会不会没收掉他的公司?”
“这是肯定的了,我们才几岁,还不都是靠家里,那间公司开起来,也有他们家的人脉在。”任小姐这时候又通透起来了,她很难过,摇头说,“就算是他家没意见,我家也……我爸爸妈妈不会允许的,他们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让我丢人。”
她双眼通红,渐渐有些润湿,“他们可能宁可打死我――达家惹不起他们,也根本不会惹他们的,没有我们家,他妈妈更加看不上我了。”
这尊婚事本来的模样,渐渐被勾勒出模型,胡悦暗自点头,见时机成熟,她此时才说道,“你现在有没有觉得,以前和达先生过的日子都是活在梦里?”
任小姐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有点怀念,“是啊,那时候,达令真的对我很好,可以后……”
“可以后你们是不可能继续那样生活下去的啊,你的计划,实在是太幼稚了,充满了破绽――你看看,连伪装都能这样轻易的露馅,你怎么相信做了截肢手术,他能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说穿了,你们还不都是靠家里?现在他在哪里?出了事情,你还不是要来找我?”
这话,句句穿心,任小姐没有一个字可以反驳,虽然说得难听,但她也只能受着――她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惹火胡悦,她站起来走了,任小姐连厕所都上不了,胡悦说什么,她不也只能听着?
当时的想法过于幼稚,这一点,她应当也有感觉,人在屋檐下,低着头的同时也就更容易听进去,再加上胡悦已经见过最狼狈的她,任小姐也没什么面子要顾,欲言又止,想怼又怂,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嗯,“是……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说到这里,她截肢的念头应当已经打消,胡悦也很怀疑达先生能不能再把她的脑洗回来,毕竟任小姐也不是白痴,她总会长大,总会有自己的主见。不过她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今晚这碗泡面,这番谈话,戏肉就在她要问的下一个问题里。
“我就很好奇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得这么简单,倒也情有可原――你脑子笨嘛,一向被你的达令惯坏了。”
说到达令,出于惯性,任小姐脸上不禁绽放出甜甜的笑,可还没笑开,胡悦就继续问,“但……达先生这么能干,这么通晓人情世故的人,因为太宠你,阻止不了你一意孤行,这也就算了――可在劝阻你的过程中,难道,就没给你分析过这些可能吗?”
分析过了,任小姐依然决定要这么做,这是一回事,可,如果连分析都没有分析,那这个劝阻,还算诚心吗?
“当时你和家里说自己已经截肢,达先生过来的时候说是木已成舟,没法圆回去了,可真的要收拾残局的话,他难道劝不动你和家里人说一声‘只是开玩笑’吗?”
“一辈子假装截肢,一旦露馅就绝对是现在的局势,这一点,他没想过吗?”
“如果想过的话,他打算怎么应对?你不真的截肢的话,这个局该怎么收场,你没想过,他,想过没有呢?”
“任小姐,你现在还觉得,达先生是反对你截肢的吗?”
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任小姐手里的叉子停在半空,足足一分钟都没有动,胡悦取走叉子,放进汤碗里,柔声说,“任小姐,不是每个对你好的人,都是真正的关心你。你的父母当然并不完美,可能,他们对你的爱也不够多,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但是,任家、达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按我想来,联姻对彼此怎么都是两利,你父母如果真的对你毫无感情,又怎么会一起打上达家,只为了闹个说法呢?他们宁可打死你也不愿让你出去丢脸――那你觉得,为了你的事情去达家闹,他们就真的占理了吗?以他们的认知来说,有这么一个无法理解的女儿,真的就不丢脸了吗?”
“不是每一个对你好的人,都是真正的关心你――也不是每一个关心你的人,都是真正的对你好。”
在任小姐开口以前,胡悦又抢先说,“我知道,达先生对你百依百顺――好得不像是真的,可我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任小姐,好得不像是真的的东西,它往往就不是真的,我知道,有时候,家会伤人――”
“但,对你不够好的人,往往也还是为你好,伤人的家,虽然伤人,但也一直都是真的。”
该说的话,全被说完了,任小姐一把把泡面推开,似乎是要表达自己的态度。胡悦不再说了,可她也没有开口,只是木然坐在那里,眼睛里渐渐有水珠冒出来。
“我不信。”过了一会,她说,鼻音浓重,泪盈于睫,带了一点最后的倔强。
“我知道你不信。”胡悦说,“我也不要你信――我希望你自己去想。”
她站起来收拾碗筷,“其实你很聪明,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现在开始成熟也不晚,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我没有要你离开达先生的意思,我只是建议,如果之后你们还能继续在一起生活,有些时候,不要让别人帮你,你可以睁开眼睛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她和任小姐不过萍水相逢,给出的也只能是建议而已,正是因为不着急,这态度才更有说服力,也因为这若无其事、司空见惯的态度,让她更能接受这样的观点: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失败,如果任小姐接受了她的暗示,那过去的十年感情,会让她显得像个千古难逢的大傻瓜。很多时候,正是这种高昂的沉没成本,让人不断地沉溺在自己的失败里不可自拔、自我催眠。胡悦并不想功亏一篑,所以她绝不催促,而是转移话题,安排她今晚的住宿,“今天你就在值班室睡吧,我可以架一个行军床,明天我下班以后,陪你去换个药,如果达先生没联系你的话,那就帮你找个酒店住好了。”
“来,去洗漱一下吧。”
任小姐腿脚不便,手也打了夹板,现在做任何事都需要帮忙,在胡悦有限度的帮忙下,随便擦了擦身体,两个人回值班室收拾收拾也就躺下了,十一二点的功夫,谁也没有睡着,都在各自点着手机。任小姐先是打了一长串字,手指敲屏幕的声音很有节奏,胡悦也不去看,过了一会,她不用手机了――看来达先生还没脱困――而是在床上调整睡姿。
又过了一会,胡悦起身关了台灯,暗示着两人正式进入睡眠时间,至少,是已经进入一个玩手机应该心存愧疚的时间段。
“你说……”任小姐却是终于在黑暗中开了口。
“什么?”胡悦放下手机。
“你说对你好的人,也许并不是真正的为你好。”
在黑暗里,任小姐的声音多了一丝飘渺,她像是自言自语,“对你不好的人,不理想的人……伤人的人,可能是真的为你好。”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她幽幽地问,这话,就像是从心底最深的洞里传出来的。“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这样的问话,不再能以敷衍回应,胡悦闭了闭眼。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极小声、极简洁地回答。“遇到过。”
“是谁?”
“……是我老师。”
“他对我不好,但其实,每一个不好,最后,也都还是为我好。”
第126章 可怜
“胡医生,怎么没见到师医生啊?”
收留客人在值班室过夜,这种事往大处说可能还是违反了一些犄角旮旯里的规章制度,好在任小姐的左腿并不是全废――她喜欢的束缚带玩法,如果绑太久,肢体肯定是受不了的,会非常痛苦,因此一天大概只能绑缚一段时间,而身体这东西,有时候生命力也强大得让人惊叹,才只是自由活动了一天的时间,现在任小姐已经可以不坐轮椅行动了。胡悦便安排她去骨科正式挂号――昨晚急诊很忙,只是给打了小夹板而已,在胡悦看来,任小姐身上有几处青肿也应该去拍拍片子,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这种轻微伤势,在医院是司空见惯,任小姐到得早,胡悦刚跟完查房,和凌医生做好交接她就回来了,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你不是跟着他办公的吗?”
“我是住院总,自己独立办公的,师医生今早门诊,大查房完就去门诊那里了。”胡悦问,“怎么,你有事找他?”
任小姐犹豫了一下,又摇头,“没有,我问问――那我们现在――”
现代社会,想要全方位监控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胡悦也不知道昨晚任小姐和达先生联系上没有,见她犹豫,她猜是没有,而任小姐也未下定决心,或者说还未说服自己用新的角度去观察达先生,这时候,到底是谁让她奶奶打开浴室门,这件事就显得重要了起来――如果是胡悦和师霁这边泄漏了消息,那ok,他们是坏人,达先生是好人,但反之、反之……反之达先生也许依然不能说是坏人,但是、但是……
十年的相处陪伴,点点滴滴,还是在这样缺爱的一个女孩子身上,一席谈话,怎么够她扭转观念?胡悦不动声色,“你带身份证了吗?”
“没……没带。”
“那……你最好回家拿一下,”胡悦说,见任小姐面露难色,“要不,办个临时身份证?”
“也不用这么麻烦啊。”任小姐天真地说,“你去登记一下就行了吧,胡医生。”
“现在管的很严,酒店要上楼都必须登记身份证的。”
“那是那种快捷酒店吧。”任小姐有钱人的机灵劲儿又来了,“五星级酒店不需要的,登记的时候,我坐在一边等你就好啦。”
……看她跑出来的样子,应该是也没带卡,合着这要人带着去住酒店不说,还要指定住五星的,胡悦也是服气了。“那你打算怎么付房费?”
“我……那个,回去以后,叫我家里人……”
果然,胡悦问,“你不是带了手机吗?网上银行呢?支付宝?微信支付?”
“我……不用……”
这都什么年代了,难以想象一个在国际化大都市生活的年轻人,还没有完全去现金化――哦,不对,任小姐倒也是去现金化了,她身上也从来不带钱,反正缺什么、买什么,都有达先生考虑,她从来也没什么需要自己去买的东西,任小姐甚至不会在app上定酒店,她只知道自己常住的酒店名字,该怎么定,还得满是求助地望着胡悦。
真是被养废了,胡悦叹气地掏出手机,“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心的吗――我就奇怪,达先生什么事都帮你做,没了他你什么事都干不了,怎么就是找医生截肢的事,你就这么能干呢?”
戳这么一下,也是点到为止,她帮任小姐定好了酒店,心痛地付了押金,任小姐看她肉紧的表情,不由好奇地问,“你在j's做,工资不高吗?两千块的押金就这个样子,难道我那个单子,没给你提成啊?”
两人边说边走,还是挺招眼的,路人常常投来诧异的眼神,任小姐不禁摸了一下嘴唇:她脸上倒没什么瘀伤,路人的眼神,都是投注在这对厚唇上了。
“我现在已经没在那边上班了――复职了啊。”胡悦说,“住院医师不允许在外兼职,我们新发的规定,得遵守。”
这个规定以前是从没有明文的,现在明文下发,脱不开之前十九层的这一通好闹,这些事,任小姐不该知道,但她听着却露出会意之色,过几秒才掩饰地别开眼,咳嗽一声,想要说什么又抿住嘴唇。“这样。”
胡悦似笑非笑,见任小姐转开眼神,也是暗自点头:达先生假传圣旨的猜测,看来更有几分准了。任小姐这个性格,她愿意形容为偶发式心机,大部分时间都是白纸,只偶尔在白纸底下藏了点小心机,收个出其不意的效果,相处久了,很多事其实从表情都能探出来,现在想想,达先生也真是疯狂,这么大的局都敢赌,任小姐可不是什么稳定的投注。
“你联系上你的达令没有?”想到达先生,顺口就问了。任小姐不自然感更重,借着掏手机掩饰,“没有,我昨晚给他发了微信,到现在没回我……啊,达令!”
到底是有情人,就是掏手机视线变化的那一瞬间,任小姐就认出了远处站着的达先生,她一下高兴地跳了起来,脸上放出光彩,“你怎么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