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娘子闻言,脸色一变,秦娇娥亦是眉头紧皱,狐疑不定。
崔钿则饶有兴趣,微微歪着脑袋,以手支颐,目不转睛地盯着徐挽澜。这徐三娘现如今说的这些,先前不曾在状纸里提及,因而崔知县对于她要如何辩驳,也是一无所知,着实好奇不已。
她只见徐挽澜一拱拳,高声道:“崔知县明察,我今日便要告这蔡大善人。”
崔钿哦了一声,佯做疑惑,道:“不知蔡大善人,何罪之有?”
徐挽澜眉清而目明,朗声道:“邻人皆可作证,当年那道姑指点风水之时,对蔡老儿这块宝地,说了八个字,那八个字是‘龙蟠之穴,万年吉壤’。何者为龙?何人万年?我不必多说,诸位也是心知肚明。这块宝地,分明是帝王之穴。这也是为何蔡娘子软硬兼施,蔡老儿却死死不肯拱手相让的原因。知县娘子明察,这难道不算是‘大逆不道’吗?”
徐三娘费这一番苦心,对这号称善人的蔡娘子倒打一耙,也是为了蔡老儿。若是不逼着蔡娘子死了这心,那蔡老儿以后如何应付得来?
当然,除此之外,徐挽澜也是为了她自己。这蔡大善人敢骂她,她就敢怼回去,定要让她知道,她徐三娘可不是个谁都能捏一把的软柿子。
她这话一出,满堂皆静,诸人面面相看,便连崔钿,也是睁着眼儿,缓缓转头,定定然地看向那蔡大善人。
蔡娘子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来。这八个字,她当然知道,只是她哪里会想那么多?她不过是贪个吉利罢了。
秦娇娥站立在侧,强定心神,想着既然收了这蔡娘子的银子,总该为她说些话儿才好。她清了清嗓子,颤声道:
“那道姑来这寿春县,已然是十七年前的旧事。蔡老儿或许能将这八个字记得如此清楚,可是这蔡娘子,多半只模模糊糊地记得,那道姑曾说这块地方风水好。你说蔡娘子为了这八个字而争这地,并无真凭实据。”
徐挽澜却是步步紧逼,毫不退让,又继续道:“据蔡老儿所说,蔡娘子早年与他甚是疏远,是到了近几年,才与他百般亲近,时常接济。可是蔡娘子的母亲,二十年前便已西去,怎么近几年,才想起来要迁葬呢?怎么还非要迁到这帝王之穴里头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小的我便斗胆猜上一猜,莫不是蔡大善人你,眼看着道姑所说之言,全都一一应验,才惦记起了那块地?”
众人闻言,都暗自心惊,然而徐挽澜却忽地笑了,煦如春风。她缓缓踱步到蔡娘子身侧,身后欲要拉她起来,口中则话锋一转,温声笑道:“蔡大善人,你莫慌张,快快请起。秦家娘子说的有理,你记不记得那八个字,这没有呈堂供证,我也不好信口胡说。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以后可千万要放下这番惦记,那块‘龙蟠之穴,万年吉壤’,可不是咱们这小老百姓惦记得起的。”
其实徐三娘,还真是有证据的。先前蔡老儿曾和她提过,他跟蔡娘子说了,这块地说是风水好,其实却是个烫手山芋,万万不能用作墓葬,不然定会引祸上身。但那蔡娘子却偏是不依,非要这地不可,一转眼就借着由头,将他告上公堂。
只是若这寿春县里,真出了谋逆这样的大事,那便不能草草收场,非得上报朝廷不可,接着还要将嫌犯押解至京,三堂会审,麻烦得很。一来,依着崔钿这性子,她肯定不愿意沾惹这般麻烦;二来,也是蔡老儿与她沾亲带故,不愿闹到这步田地;这其三么,也是为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蔡娘子心里清楚这徐挽澜是放了她一马的,因而也算是留了情面,没把人往死路上逼。
这做讼师的,向来是“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徐挽澜能把她逼得沦为阶下之囚,便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崔钿见状,不由扯唇一笑,出言道:“蔡大善人快快起身罢。以后你愿意干嘛就干嘛,别再惦记那块地就行。趁着这个当口儿,我也跟诸位说一声,明年此时,官家要巡幸淮南,还会驾临寿春。官家前年便着人择选陵址,这块宝地,或能派上用场。”
她又一拍惊堂木,道:“行了。快给蔡老儿去了沉枷铁索,还他个清白之身。接着咱们开审第二桩案子,快将吴娘子和他郎君等带上来。”
蔡娘子原本还心有不甘,怏怏不服,可受了徐挽澜这一番恐吓之后,时至此刻,她这脑袋里头,都还是空空如也,慌作一团,回不过神儿来。蔡府奴仆连忙迎了过来,忙手忙脚,将蔡娘子搀扶出了县衙。
蔡老儿则是喜极而泣,一边依着规矩,带上薄纱遮面,一边对着徐挽澜,颤声哭道:“若不是三娘子在,只怕小老儿已然是死人一个了。”
徐挽澜一笑,忙道:“这可不能归功于我。祸福无偏,我也不过是顺天而为。这分明是老儿你命好,命里头注定了,不必受这番灾祸。你且先回家去,好好歇上几日,赶紧把这精神头儿缓过来罢。”
蔡娘子与蔡老儿各回家中,紧接着便是第二场官司开审。这一回审的,即是吴阿翠爹娘那桩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看着进度和大纲的对比,有种预感……这篇文要陪大家过年了哈哈哈
第17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一)
玉尘消摇吐妙言(一)
眼见得徐挽澜赢得第一场,非但令那蔡老儿重获清白之身,还让这蔡大善人再也不敢动那争地的心思,唐玉藻面带薄纱,立在仪门之外,挤在那赶来听审的闲人之间,这一番心思,是变了又变。
从前这唐小郎,只当那徐三娘是个不知事的少女,不过是脑子灵光些,口齿伶俐些,会说些讨巧话儿罢了,可方才看她议倾坛席,颠倒乾坤,这唐小郎当真是心折首肯,钦服不已。他忍不住暗想起来:对上这么一位小娘子,自己的那些个小心思小手腕,当真还能如往常那般行得通么?
金锣腾空,骄阳似火,县衙高堂之上,“明镜高悬”四字匾额之下,崔钿整了整那浅绿官服,又扶了扶头上的两梁冠,接着一拍惊堂木,指着秦娇娥,道:“先前的胜负,这便一笔勾销了,你别为此乱了阵脚。来,且说一说,你要状告何人?”
依着这宋朝的规矩,都是原告先发言,因而这接连两场官司,都是秦家娘子先行开口。
那秦娇娥一袭红裙,凤眸圆睁,拱拳道:“我今日是替这方樵妇,状告那吴樵妇及其郎君。方樵妇等二人亲眼所见,这吴娘子带着郎君行至后山,令其郎君代为砍柴,自己则在旁观风。依照我大宋《国策》,似耕稼陶渔、敲牛宰马、砍樵采薪等劳力之事,绝不可令男子为之,如有违悖,当处以‘三分’之刑。吴娘子明知故犯,亦脱不了干系,按照《国策》,当‘决杖配役’。”
崔钿点了点头,又俯视着那举告吴家夫妇的方樵妇,出言问道:“你可瞧清楚了?那郎君当真拿了斧头,劈了柴火?”
那方樵妇连忙答道:“我见吴樵妇受伤之后,日日还有薪柴可卖,自然是起了疑心。隔日一大早,那吴樵妇带着郎君出城之时,我便拉着另一名樵妇,悄悄尾随其后。我二人瞧得清楚明白,万不敢扯一句谎,那郎君确实是拿起了斧头,砍了整整一个时辰。”
崔钿听及此处,转头看向徐挽澜,挑眉道:“证据确凿,铁案如山,你又有何可辩?”
徐挽澜朗声道:“便如知县娘子所说,这桩案子,是凿凿有据,无可辩驳。这吴娘子,确实是明知故犯,而这郎君,也确实是做出了那等劳力之事,有违《国策》,无可抵赖。”
秦娇娥一听,微微皱眉,抬眼看向那徐挽澜。崔钿则是佯作疑惑不解,哦了一声,随即笑道:“那依你的意思,这便可以结案了?”
徐挽澜却仰起头来,直视着崔知县,高声道:“依我的意思,这桩案子,知县娘子审不得。”
“审不得?”崔钿笑问道,“我如何审不得?”
徐挽澜平声答道:“若是去年此时,闹出这一桩官司,那知县娘子,自然是审得的,只是今年年初,新法谟印颁行,如此一来,知县娘子便审不得了。新法有言,这所有案子,都得分成两种。”
她稍稍一顿,含笑看向秦娇娥,问道:“想来娘子也是熟读律法的。那我便想问一问娘子,这案子,该分作哪两种?”
秦娇娥心上一紧,却不得不老实答道:“‘详覆案’和‘奏案’。”
历史上真实的宋朝也是如此,将地方案件分为“详覆案”和“奏案”两种。所谓“详覆案”,就是罪状分明,刑法相当的案子,直接由地方知县判决即可。而另一种案子,称之为“奏案”,顾名思义,便是要奏报中央的。这类案子,多半都是“情理法不协”的案子,情重法轻,有情可原,便必须上报中央,由大理寺复审裁决。
见秦娇娥老实回答,徐挽澜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崔钿,朗声道:“恰如秦娘子所言,世间之案,依照从新修撰的《宋刑统》,应分为‘详覆案’和‘奏案’两种。若是罪状分明,那就要算作‘详覆案’,便该由知县娘子来审。但若是情理可悯,有情可原,法不能断,那便要上报大理寺来审,知县娘子,自然是审不得的。”
秦娇娥闻言,心上稍定,知道任她徐挽澜如何能耐,也是翻不了案的,她费这一番口舌,也不过是想让这夫妇二人得以轻判而已。秦娘子勾唇哂笑,断然不想让这徐挽澜如意,非要将她驳倒不可,随即咄咄逼人地高声道:
“你说这案子‘情理可悯’?我却是瞧不出有什么情理可悯。她吴樵妇,不过是摔伤了右胳膊罢了,歇上十天半个月便是。这十天里不做活又有何不可?她每日砍樵卖柴,又能赚区区几个银钱?难不成缺了这点儿钱,她一家三口便要活活饿死不成?依我之见,此案并无不协之处,该由崔知县审理裁决,大可不必上奏京都。”
崔钿点了点头,把着眼儿,笑看向徐三娘,缓缓说道:“确如秦娘子所说,她也不是非要砍柴不可。这样一来,便没有情理可悯了。这案子,我是审得的。”
徐挽澜却是不急不忙,背手在后,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扮出一脸心痛,口中沉痛道:“这乍一看来,恰如秦娘子所说,这桩案子,根本就是吴樵妇和她郎君自己惹的祸,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可怜之处。只是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听罢之后,必会生出恻怛之心。”
她缓缓踱步,低头看向身边跪着的三人,这三人,便是吴阿翠一家三口。那蓬头垢面,身着囚衣的二人,即是吴氏夫妇。
吴娘子年已五十余岁,面带刀疤,饶是沦为阶下之囚,眉眼间也带着坚毅之色。再看她那刘姓郎君,却是年轻不少,也就四十出头,眉眼俊秀,一表非俗。而另一旁跪着的吴阿翠,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面黄肌瘦,细瞧那眉眼,却是和父母都不大相似。
徐挽澜声音放稳,缓声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吴樵妇早年从军,说起来可是跟在太/祖麾下,平定过叛乱的。太/祖在时,庆元十八年,吴樵妇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却已是正八品的武官。庆元十九年,西北叛乱,妄图复行男尊之制,太/祖亲征平乱,吴樵妇亦在大军之中。打仗之时,吴樵妇伤了左臂,朝廷给吴樵妇授功的文书里,也提及了此事,足可见得,并非我信口胡说。”
她稍稍一顿,又朗声道:“情理之一,按我大宋律法,有功之人,若是触犯律法,当酌情减刑。情理之二,吴樵妇左臂已伤,多年以来都提不得重物,现如今又摔伤右臂,全然是个废人。人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秦娘子所说的‘十天半个月’。整整三个月,一家三口,寅吃卯粮,只出不入,难道算不得可怜么?”
秦娇娥冷笑道:“有功的是吴樵妇,她可以减刑,只是她那郎君,却是断然减不了的。再者,我早在邻里之间打听了一番,这吴樵妇家中,虽然收入确实微薄,但断然算不得贫苦,家里多少攒了些银子,便是歇上几个月,也能勉强过活。”
徐挽澜眉眼一凛,冷冷一笑,驳斥道:“我这话,可还没说完呢。”
她低下头来,走到吴樵妇身侧,叹声道:“两月以前,吴樵妇那母亲赶来寿春,投奔于她。流离遇合,骨肉团圆,本是人间喜事,可谁知好景不长,那吴阿母便患上了肺痨之症。众所皆知,此乃不治之症,可是吴樵妇却是个孝悌忠信之人,不忍看阿母日薄西山,名登鬼录。因肺痨乃是传染之疾患,她在城外另租了一处院落,将阿母安置于此,又四处求医问药,不惜倾家荡产,以延生母之命。”
徐挽澜抬起头来,逼视着那变了脸色的秦娇娥,道:“若是刘郎君不替妻砍樵,不去赚你所说的那‘区区几个银钱’,那他二人,就是眼瞧着阿母去死,却坐视不理,成了那等不慈不孝之人!刘郎君心知自己触犯律法,却还是为了岳母,为了妻子,为了女儿,愿意做那大逆不道之徒,这难道算不得‘情理可悯’?”
那举告吴樵妇二人的方樵妇听了,气急起来,当即指着徐挽澜的鼻子骂道:“那肺痨之疾,乃是不治之症,便是散尽千金,也是药石无用,治无可治!她若是还把《国策》放在眼里,就该遵纪守法,割绝一己之私欲,照大公大义行事!”
徐挽澜着实瞧不起这妇人,不由眯眼冷笑,口中蔑然道:“你可少说两句罢。你与吴樵妇素来交好,那吴阿母患上肺痨之事,邻里虽是不晓,可你却是一清二楚。你明知友人遭难,却还怕她抢了你的生意,偷偷跟着人家,一心想抓人家把柄。你才是个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真小人!再说了,吴樵妇早年跟着太/祖戎马关山,平定叛乱,差点儿为国捐躯,你敢说她不将国策放在眼中,那岂不是将那骑马打仗的娘子们,统统给抹黑了?”
方樵妇听了,却是不依,还要再辩。秦娇娥看在眼中,却是心知辩无可辩,忍不住紧抿薄唇,眉头蹙起。
徐挽澜绝不许那方樵妇再出言辩驳,抢在她之前,上前一步,对着崔知县拱手道:“情理之一,吴樵妇有功在先,当计功量罪。
情理之二,吴樵妇左膀右臂皆使不得力,其郎君代妻砍樵,也是一时之需。
情理之三,当今官家以仁为本,以孝治世。吴氏二人,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不可治而治,乌鸟之情,孝感动天。这吴樵妇,更是‘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实乃当朝之典范。而这刘郎君,心怀孝义,又谨从妻子之令,也算是合乎‘三从四德’之说。
由此可见,此案情重法轻,当判之为‘奏案’,上报朝廷,改由大理寺审理裁决。”
崔钿想了想,抬眼看向另一边那两人,秦娇娥噤声不语,可见是无话可说,而那方樵妇则是急赤白脸,口中骂骂咧咧,却也说不出甚么有理有据的辩驳之词。
她不由啧啧两声,随即一拍惊堂木,高声道:“确如徐老三所言,官家以仁为本,以孝为先。既然牵扯了孝道,那便应当算作是有情可原的‘奏案’,不该由我来审,该让大理寺来裁决。大理寺积案甚多,这一来一去,起码要花上一月有余。吴氏二人,暂且收押,等候听审。至于方樵妇,暂且退下,回家里等消息罢。”
徐挽澜却是想的明白。这官家重新修撰律法,特地强调“情理可悯”,多半是要赶在这一年半载里,急着树几个典型的。而官家又以仁为本,以孝为先,一心想在青史上留个“仁民爱物”的好名声,因而吴樵妇的这案子,只要能送到大理寺,是一定会被轻判的。
古有“缇萦救父”,成就了汉文帝的仁爱之名。若是官家在此一案上,多做文章,加以渲染,说不定也能流传出一段佳话。只是徐挽澜也料不准,官家身边,有没有这样精于“宣传洗脑”之道的聪明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三桩官司一了结,就要把笔墨暂时放在谈恋爱+撩汉上了~
第18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二)
玉尘消摇吐妙言(二)
接连审了两桩案子,崔钿颇有些疲乏,便说要去后间稍稍歇整一番,少顷过后,再开堂审案。崔知县一走,便有差役娘子捧茶而来,又搬了两方月牙凳,让这两位讼师,也趁这工夫,稍行休整。
这两场官司打下来,秦娇娥这眉眼,早就耷拉了下来,心里自然很是不快。早年间,这寿春县里还没得徐挽澜这号人物,那立在堂上,侃侃而辩,刀刀见血的小娘子,还是她秦娇娥,断然轮不到这徐三娘。
只是她虽不快,却也不是愚钝之人,早在心里反躬自省起来:这徐挽澜为何能每每压她一头?她自然有她的能耐,而这份能耐,她现下是没有的。技不如人,那便只得认栽。
有道是一鼓气盛,二鼓气衰,三鼓气竭。接连两回,占不得上风,这秦娇娥纵是强自克制,却还是不由自主,好似那斗败公鸡一般,垂头铩羽,苶然沮丧起来。她死死咬牙,跺了跺脚,骂自己道:你这没出息的,急什么急,气什么气!你若这般颓丧下去,这第三场官司,保不准还是一个输字!
而另一边的徐挽澜,相较之下,却是舒坦多了。她一袭青布衫儿,坐于月牙凳上,手捧瓷盏,缓缓饮了口热茶,接着眼儿一瞥,打量了下那垂头塌翅的秦娇娥,兀自在心中叹道:
这不就是马太效应么?强者因节节胜利而信心鼓舞,由此愈来愈强,弱者因节节败退而颓丧失意,又因颓丧失意,而开始自我怀疑,而一旦开始自我怀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就离崩溃不远了。若想跳出这个恶性循环,非得有一颗极其强大的内心不可。
怪只怪那秦娇娥为了赢她,只要能和她对打,那就甚么案子都接,来者不拒。对案情不清不晓,对律法不明不察,如此一来,又能有几分胜算呢?
徐挽澜这般想着,微一抬头,却见魏大娘满头簪花,穿红戴绿,珠光照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徐三娘被她那副扮相晃得眼花缭乱,稍稍定了定心神,这才笑容可掬,起身迎上前来。
徐挽澜一到她跟前,便花甜蜜嘴,笑着夸赞道:“瞧阿姐今儿这打扮,头上是如花似锦,姹紫嫣红,裙子上绣的是瑞彩祥云,紫气东来,脚上蹬得一双凤头履,凤凰来仪,吉隆之喜。阿姐这番气派,喜气冲冲,满面春风,当真穿得一身好彩头。咱们今日,定然是天官赐福,如意称心。”
这吉祥话儿,一句接着一句,如洪水滔滔,淹得魏大娘飘然欲仙,好不欢喜。她嘻嘻笑着,一把拉住徐挽澜的手儿,道:“咱这生意人,最是讲究好彩头。三娘你若是喜欢我这衣裳,我再找那裁缝做一身儿,给你送过去不就得了?”
稍稍一顿,她又笑道:“哎呀,方才我站在那衙门外,瞧着你打先前那两场官司,好几次都当真是替你急坏了。幸而你是徐巧嘴儿,旁人就是长了七嘴八舌,也斗不过你去。现如今我是心肝儿掉在肚里头——放下心来了。”
徐挽澜笑了笑,抬眼看向秦娇娥那边。那立在秦娇娥身边的二人,一个衣着素净,长得细皮白肉,眉眼狭长,正是魏大娘的二妹,魏二娘。另一个瘦小枯干,眉卑眼怯,含胸驼背,则是此案的关键人证,即是那给魏阿母代写遗嘱之人。这小娘子乃是魏府上的烧火丫头,名呼丁香。
徐挽澜不动声色,眼上眼下,扫视着这二人。忽然之间,她瞥见那魏二娘不经意间举起袖来,用中指的指骨蹭了蹭眉心,而就在她露出来的拇指上,有一块黄色手茧,因她格外白净,那一小块手茧便显得十分突兀。
徐挽澜这一看,不由得负手而立,皱眉吟思起来。
魏家乃是富贵商贾,府上有四个女儿,老大和老三,都是一个爹,即是那魏阿母的正牌郎君。这两位娘子,都是做生意的,脾性泼辣,骄纵跋扈。至于老四,乃是魏阿母那郎君死了之后,魏阿母不知找谁怀上的。四姑娘年纪小,十岁刚出头,便是想争家产,也是无力为之,只能听由姐姐们的意思。
至于这魏二娘,却是和魏大娘同母异父,常被魏大娘在背后骂做“野种”。按照现代人的观点来说,这魏二娘他爹,便是个男小三。而在这宋朝,虽说出于一些原因,明面儿上奉行的是一妻一夫之制,但其实这所谓的“一夫”,说白了就是个管家,空占个名分而已,至于这妻子要怀谁的孩子,啧,倒不一定非怀他的不可了。至于个中缘由,说来话长,暂且不表。
魏二娘虽说受姐妹排挤,但是那魏阿母,却是对她十分宠爱。魏二娘闹着要去尼姑庵里带发修行,非说这天底下,只这佛门之地还算干净,魏阿母也准了她,由着她,还每月给她大笔银钱,供养着她。
由此来看,这魏阿母若是当真留了遗嘱,说要把家产全都留给魏二娘,倒也不是毫无可能。毕竟老大和老三都能自食其力,老四和这两位姐姐走得亲近,也不会无人照拂,只这一个魏二娘,生来是个富贵闲人,半点儿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没有。
只是她若真是富贵闲人,日日在尼姑庵里吃斋念佛,吟风弄月,那她这手上,怎么会生出这么一块茧呢?再看那旁边的烧火丫头,整个人抖抖瑟瑟的,实在形迹可疑。
徐挽澜这般想着,疑心大起,不由得又细想起魏大娘先前所说之言来。
其一,魏阿母死的突然。她身子确实不大好,可依着郎中之言,再撑上两三年,绝无问题。况且魏大娘还说过,她当日听闻阿母西去,急急赶到阿母房中,便见魏阿母平躺于卧榻之上,瓷枕上还停了几只落蝇,便连魏阿母的额前,也有只苍蝇不住地绕来绕去。魏大娘一见这副场景,悲愤莫名,大哭出声,忙令奴仆将那群苍蝇拂走拍落。
其二,依照魏大娘转述,魏二娘这份遗嘱,是魏阿母故去当日的上午立下来的。据魏二娘所说,之前她接着了魏阿母的信,说是自觉时日无多,希望她能从尼姑庵里赶回来,在魏家住上一段时日。魏阿母身亡当日,半上午时,魏二娘去问安视寝,魏阿母屏退下人,同她说了些体己话儿,还说要将家产全都传于她手中。
母女二人絮言之时,门外忽地有人送膳,门一打开,即是这烧火丫头丁香。依照国策所定,本朝女子,无论尊卑老幼,最基本的字,是必须要会写的,另有几本书,也是国策规定必须诵读的,因而这丁香,如此说来,也算是能识文断字的。魏阿母便召了丁香近身,令其代写遗嘱,又寻了印章出来,这便将家产都给了这魏二娘。
按理来说,不该由烧火丫头来送饭才对。可偏巧当日后院里着了火,诸人慌里慌张的,都丢了手头活计,急着去浇水灭火。这烧火丫头瘦小干枯,端不动水盆,跑得也不快,抵不上甚么用处,便被人派来给魏阿母送膳来了。
徐挽澜垂眸细思,却是愈想愈觉得蹊跷。当然了,便是没有这一分蹊跷,她也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把这场官司打赢。可如今多了这一分蹊跷,她若能好好加以利用,这胜算,岂不是又多了一分?
她在这儿一言不发,寻思个不停,而那魏大娘,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大步上前,跑去找那魏二娘及丁香挑衅去了。
魏大娘指着老二的鼻子,没有冷嘲,只有热讽,破口大骂,唾沫横飞。骂过了魏二娘,她又眯着眼儿,看向那驼背含胸的烧火丫头,大喝道:“丁——丁——丁什么来着?呸,我管你丁甚么,你是柴火棍儿成了精,狗娘养的贱皮子,头顶上长疮,脚底下化脓——烂得透了心儿。早该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让你知道敢招惹我魏大娘,这就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